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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哥卖瓜
在秋意浓浓的十一月上市的《武侠版》,已经是2014年最后一个月的刊物了。年关将至,各种忙碌的聚会活动将要开始,还请记得要留出点时间给自己和《武侠版》。
本月的热点仍是时大的《山河·终结篇》。许惊弦听到斗千金向他透露出销金窟秘会的惊人消息,很是担心宫涤尘的安危。重回鸣佩峰的他会遇到四大家族哪位高手,又能否顺利劝说四大家族参加神州盟会?宫涤尘与何其狂入京后危机重重,会否落入简歌等人的圈套?
十二月上,逆水行舸带来了“窃天书”系列新篇《郁轮袍》。万国赏琴大会凶案频发,洁癖傲娇的东方公子、大和会社的太史正音、夺霸热门的吕大钟……每一个人都暗藏鬼胎,一切线索都指向一位早已死去的人,难道是他还魂杀人?李亮也献上“墓法墓天”系列新文《命运交叉的渡口》,讲述复国六姓中劳家老大不得不说的故事。那时他还不在复国军,不认识摇光公主,那时他还有个弟弟,他们在渡口上摆渡挣钱……风亦寒的《津门》,天津城内最好的温柔乡来了几个怀揣城防图的洋人,温柔乡主人该如何选择……杀,拿回图纸,洋人有借口攻城;不杀,任由图纸外传,洋人又随时可以碾死一城百姓……
十二月下,许久不见的月裹鸿声献上新篇《天山童爷》。年近七十五岁的小武馆教头洪耀祖与家人争执,又遭武馆辞退,激愤之下,走火入魔返老还童。他与孙子们称兄道弟,和“初恋”少女一同探索古墓,他会遇到怎样的危险和选择?羽爻带来“百家”系列的《出入局》,破家传人张冰毅拜入墨家巨子门下,以破儒法盗诸家联手攻势。他将如何入局,如何出局,如何做局,如何控局?璃砂的“刃与花”系列将迎来第一季结局篇《钩吻》。天下动乱,黑火之君秦渊、亡国公主翦明、罪臣首辅原涧、周朝血裔墨辰,他们会因命运的流转,在一起平定江山,重融支离破碎的家国吗?
十二月末,新人林戈生携力作《绿衣》登录《武侠版》。残忍、狠辣、神秘的绿衣社屠戮安泰镖局满门,只为一件神秘货物。镖局幸存者娇小姐江行云求天不应求地不灵,孤注一掷求助于臭名昭著的司徒飒,可一时间,整个世界都成为了司徒飒与江行云的敌人……
另附重要通知,武侠版编辑部已随集团搬回了东湖之滨,以后活动见面、笔会约见都会方便很多,杂志和官方淘宝店也会惊喜频出,请务必关注呀!
微武侠
整理/明月枯叶
武侠微闻
@magasa:得知武侠小说家柳残阳已于今年七月去世,两岸媒体完全没有报道,也就是说,半个世纪以来涌现的新派武侠作家上百位,真正进入主流视野的,还是只有那么三五位。台湾武侠小说家似乎很多不长寿,古龙、卧龙生、司马翎、诸葛青云、慕容美、司马紫烟都是五六十岁就去世了,不知和不分昼夜的笔耕有无关联。
@金庸江湖网:古龙卧龙生等好酒好赌,对身体摧残大概比笔耕要大,连载压力大也是一个原因,一般的武侠作家,收入也并不高,金庸那样的绝无仅有。晚年潦倒贫困的不在少数,健康也很难保障。靠一支笔挣大钱,毕竟是少数。“老弱之命,悬于十指”,并不是一个浪漫的行当。
经典分享
@周国平:福斯特说:唯一能影响我们的书籍,是那些我们已为之作好准备、在我们行走的路上比我们走得稍远一点的书籍。很准确。但这不是去读平庸书籍的理由,因为平庸书籍根本不在你应该行走的路上。请相信,直接跟随大师,有一天你会发现,即使你始终只能望见其背影,但你已经把那些二三流作者远远甩在后面了。
@周国平:自古以来,中外大师们创造了无数优秀作品。想到有这么多的精神美食等着我去品尝,我就感到无比充实,想到毕其一生只能品尝其中的一小部分,我又感到无比遗憾。
经典影评
@影视工业网:
【李樯:我是这样创作的《黄金时代》】“其实我觉得无论在什么时代,人的命题大概是差不多的。而民国到底是什么?民国是被别人述说过来的东西,基本上你对民国的接触都是二手、三手、四手的资料了,而那个时代已经烟消云散了,只有当事者他们的感受,历史是任人纷说的一个过程。
@李樯:“萧红是这样的,当你越走近她的时候,你发现她离你越远,当你觉得她很远的时候,似乎那种亲近的感情又诞生了。,我自始至终觉得这个历史人物一直在跟我进行周旋,像太极一样,你能感受到她的气场,但她有限的照片也是她某些瞬间的状态,很难代表她作为人所有的时间段。”
江湖评说
@马伯庸:追一部小说,前头主角有条不紊地种田,看得我手不释卷。然后主角遭遇了一个名字和做派逼格双高可以一只手掌控全世界资源的超高端隐秘组织,我突然意兴阑珊,果断弃文。这种桥段是我的雷区,当年看《潜行狙击》,看到国际精英犯罪组织以太会出现,登时看不下去了。你们看到啥桥段会果断弃文啊?
@我们家去病:看到一群人PK,突然飞来一个陨石,所有人都被砸死了,这种书我果断弃文。
@呵呵呵呵猫三爷:故事到一半陨石掉下来这种……
(小编注:马伯庸的《我在江湖》中,陨石砸死全部角色,以此方式完结全书,至此江湖上便诞生了所谓的“陨石填坑大法”。)
知识解读
@金庸江湖网:金庸小说中以“玫瑰”形容的女子不多,数得着的有:赵敏(赵女灿若玫瑰),郭芙(犹如一朵玫瑰忽然绽放)、阿九(花容至艳,玫瑰含露)、阿珂(玫瑰初露不能方其清丽),第五个便是程英(面色白皙,羞得颜若玫瑰)。娇羞的少女是容光焕发的,即使是清雅的程英,也会有如玫瑰般美艳动人的时刻。
(转载于网络)
窃天书·郁轮袍(上)
文/逆水行舸 图/7
系列介绍
《窃天书·鬼眼浮屠》
命案频发,死者生前都会收到一座神秘的鬼眼轮回塔和对应的咒文。京城大乱,都传说是包公显灵严惩罪人。那个斩杀罪人的神秘铡刀侠其实是有天下第一神捕之称的刑部总捕头肖不平,只因他目睹太多贪官行贿受贿,蒙冤百姓家破人亡的惨剧,只能忍气吞声,不动声色,在偶然得到一本预知命运和可以改写命运的奇书——《窃天书》后,他便设计安排了这些贪官污吏的死亡。
详见《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年3月上。
《窃天书·阴宅血咒》
矢尽粮绝,孤城无援。面临屠城绝境,绝世将军为了守卫三千妇孺和自己艳绝天下的女儿,给拒胡城留下一支血胤,铤而走险设下三重谜局对付西鞑靼军。为了避免这个故事有-个悲惨的结局,得到《窃天书》的肖不平决心改写故事,可路上被天眼妖瞳鬼谷女毁去《窃天书》后又被幽冥鬼捕大冢灵花困住……心中疑虑万分的他一面力改结局,一面努力寻找写书之人。
详见《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年10月上、下。
《窃天书·画皮》
绣虎山庄庄主花绣虎背上一幅神秘刺青,引来八方觊觎。喜堂上,鬼谷女的师兄花绣虎被逼自尽。夜半子时,那刺青忽现诡异变化,六位师兄妹根据刺青的指引进入画皮山庄,等待他们的是生死谜局。他们中有人是鞑靼卧底故意害死花绣虎,而肖不平却被大冢灵花困在笼中难改结局,鬼谷女改写结局也未成功救活所爱。所有线索都指向秦皇陵,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就是那里。
详见《今古传奇·武侠版》2014年4月下。
楔子 吴丝蜀桐汉女愁,泥胎木偶裂箜篌
一点烛光幽微,隐隐勾勒出大殿轮廓。案后莲台供奉着两尊神像:乾达婆女像头梳七朵螺纹髻,颈挂璎珞项圈,怀抱古琴呈弹奏状;紧那罗王像趺坐于地,戴毗卢帽、着郁轮袍,膝上横一锦瑟,垂头侧首,十指按弦,呈侧耳倾听状。
此刻,“砰”的一声,灰尘腾起,一人被摔到香案下,周身绑缚宛若大粽子。四个人影各持寒光凛凛的兵刃,呈扇形缓缓逼近。那四张面孔隐藏在明暗交织的光影中,仿佛都涂了层釉彩,斑驳且狰狞。
一个哑嗓子道:“王乐禅,交出《郁轮袍》就饶你不死,否则……”
其他人也跟着“嘿嘿”狞笑起来,直如壁画上的群魔。
地下被缚着的王乐禅沉默片刻,缓缓道:“事到如今,我便说了吧。其实《郁轮袍》并非你们所想的神曲,而是不祥魔曲。我祖上王维摩诘公夜梦乐神乾达婆女,授之神曲,以一首《郁轮袍》技惊四座,博得玉真公主青睐,大魁天下。但是没想到,后来玉真公主对他钟情,想纳为面首。摩诘公生性高洁,岂愿入幕为宾,于是断然拒绝,不久便被外放。
“摩诘公悲痛之余,饮酒大醉,誓要焚琴绝唱。诡异的是瑶琴抛入火盆数十次,皆点不着。摩诘公酒意阑珊,沉沉睡去,不料再次梦到乐神,梦中摩诘公向乐神诉苦:‘我于琴道,奉若神明,自以为天籁之音,不敢亵渎。谁知这琴道中也并非净土。为何想焚琴罢手还不能?’乐神道:‘琴本无罪,罪在人心。是以有正声雅音,也有靡靡之音;有黄钟大吕,也有亡国之声。其实《郁轮袍》又叫《七情六欲咒》,最神奇之处却是每人心情不一,弹奏出来的效果便不同,喜可成喜乐,怒便是杀人魔曲。你若有心,何不杀人取命,涤污荡浊,还天下一个极乐净土?’
“摩诘公醒来,回想梦中情境,本来不信。谁知一次席间,遇一贪官乞曲,摩诘心中郁怒地奏了《郁轮袍》,不想果然奏出了乾达婆之怒。那贪官听着听着,忽然口鼻喷血,暴毙而亡。捕头仵作查不出死因,只能以意外结案。摩诘公却知其人必是自己琴声所杀,他生性醇厚,斋僧信佛,哪敢杀人,是以封琴毁谱,不再演奏《郁轮袍》。所以《郁轮袍》便如嵇康的《广陵散》般,早成绝响。”
王乐禅又道:“我王门家风信佛斋僧,淡泊高远,我之所以结交各位兄弟,号称辋川五友,不过是琴瑟相和,引为知音之故。各位若是想得神谱作恶,那只是痴心妄想。”
一个粗犷声道:“姐夫,老大一直是直肠子,从来不说谎话,俺看不会骗我们。我们已经学了他的琴技了,还要……有点……”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乐禅大哥,我祖上是刑官,一双手曾令无数罪犯生不如死。传到我这辈上也没丢了吃饭的家什,你要不要也尝个鲜?钝刀凌迟、活扒皮、挖眼刖足……你选哪个?”说着,“哗啦”一下,抖出一面皮夹,上面插满各式狰狞刑具。
王乐禅生不禁心寒股栗,微微一顿,叹道:“好吧,我只知道《郁轮袍》曲谱被祖上封在梵天宝盒内,藏与这乐神庙中。至于哪里,祖上曾留有遗言,弹奏一曲《雨霖铃》,同音相应,梵天宝盒自会出现。”
几人相顾一看。那阴恻恻的声音接茬道:‘《雨霖铃》我们都会。乐禅大哥不会想弹奏所谓的杀人魔曲,来给你的知音们欣赏吧?”
王乐禅苦笑:“既然诸位不信,那便任凭处置。即便得不到《郁轮袍》,凭诸位窃得的王家琴艺也足可笑傲江湖了。”
几人哪肯轻信,各取瑶琴,弹了一遍《雨霖铃》,可是庙内一切如故。
王乐禅叹道:“曲调虽一,心情不对,除非哀莫大于心死之人谁又能理解《雨霖铃》的真意?”
几人略一商讨,于是解开王乐禅手上绑缚,塞给他一具瑶琴。
王乐禅双腿依旧被缚,勉强撑起,倚着香案,将琴横在膝上,琴面篆刻三字“玉壶冰”。他调弦校音,眼中哀色流转:“鹤骨龙筋,金声玉振,王家千古名琴,却沦落卑鄙小人之手,无辜玷污了玉壶之名。”信手一挥,一点颤音袅袅腾起。紧接着,左按右弹,清越琴声如山溪涧泉悠悠泻出。初时音律和平,如空山鸟语,露白风清,忽而愁云蜀道,夜雨霖铃,渐渐弦声凄切,如诉衷情。
王乐禅渐入巷中,启唇鼓舌,按拍而歌:“平生自许。弄弦吹管,呼风唤雨。知音悲也不遇,算来只有,梅妻鹤侣。酒罢翻穿太史,有魑魅夜语。听遍了五音六律,大腹男儿细腰女。榆关号角章台曲,更哪堪青冢连天绿。当时滥竽充数,尽毁却黄钟大吕。万里胡笳,按商变徵,移宫换羽。叹只叹,杀了嵇康,此恨凭谁续。”
歌声苍凉悲愤,椎心泣血。琴声与之相和,换头转入商调,恍若杜鹃啼血,苍猿啸月,哀声凄恻。在场诸人无不感染,为首那人凛然一惊,大声呵斥诸人,齐齐后退,持兵戒备。
琴声随着歌声起伏,末尾一勾,做变徵之声,直若暴雨坠瓦,铁斧凿冰,陡然裂帛一声,琉璃瓶碎,翡翠钟摧,轰然大响,歌声琴声戛然而止。王乐禅仰天长叹:“人生得一知音,死而无憾!”说罢竟然抓起瑶琴,狠狠砸在自己头上。
“啪”!琴断头裂!红白脑浆喷涌而出,在沉沉暗夜中如鲜花绚丽绽放。
几人大惊失色,只见王乐禅歪倒案前,鲜血流了满脸。一个浑厚嗓音道:“死了。”
几人跌足大悔,王乐禅死便死了,只是琴谱也成了幻影空花。便在此时,忽听轧轧一阵机关锁簧响动。几人一凛,借着烛火微光,抬头看去。
“啊!活、活了!”浑厚嗓音惊叫出声。
烛火摇摆,两尊神像在幽绿晃漾的光影中摇摆不定,漆金点绿的衣袍泛出点点流辉,圈圈漾起。紧那罗王像竟然以膝撑地,缓缓站起,转过头来;乾达婆女像也垂下手指,蓦然抬头。黑漆点染的瞳仁爆出四道冷冽寒光,怒视众人,狰狞毕露。
猝然遭变,几人大惊,下意识便要转身逃跑。阴恻恻喝道:“怕什么?这是机关!活人还怕两块木头?”
话音未落,猛然一道威严声音道:“伶伦定律,天籁之音。郁轮袍曲,魔咒杀人。若敢亵渎,不认六亲。乐神复活,涤荡乾坤!”那声音极为酷似王乐禅,但腔调佶屈聱牙,怪异至极,又能分辨出音节音色,好像是王乐禅掐着脖子挤出来的声音。
几人一惊,看向王乐禅,死尸一动不动,仔细听,声音来源竟是佛像那里!阴恻恻惊惧之下,不退反进,身如猛鹰攫兔,纵上莲台,直扑佛像身后。阴冷的刀光流星曳电,爆出一团璀璨的星火。“轰”,尘沙迸溅,竟将半尺厚的墙壁掏出一个大洞来。
哑嗓子蹬墙走壁,蹿上雕梁,撞破青瓦,落上屋顶。他绕瓦一周,只见黑魆魃一片,瓦楞上连只夜鸟也没有,复又从瓦窟中缒下庙中。
两人照面,齐声都道:“无人。”原来他们怀疑有人隐藏在佛像后或屋顶上捣鬼说话,来恐吓众人。
难道这木雕佛像真的活了?
几人惊魂未定,猛见那乾达婆女像五指如钩,竟然划开自己肚腹,掏出一只黄澄澄的方盒,伸向己方,动作异常诡异。
几人面面相觑:“这就是梵天宝盒?”
哑嗓子声音微颤:“盒子拿来!”
粗犷声抛出人面飞爪,一把将宝盒抓来。凑近烛火,但见盒子一尺见方,沉甸甸足有三四斤,似是青铜所铸,走金漆嵌银丝,浮雕着七个飞天,姿态各异,周身围绕流云飞花,各持乐器,琴瑟笙箫鼓板箜篌,盘旋飞舞,栩栩如生。可细细瞧来,盒子浑然一体,除了周身遍布蜂针细孔外,严丝合缝,根本看不出锁钥所在。
哑嗓子点头示意,几人悄然退后,阴恻恻抖手抛出一只流星锤,“轰轰”两声,将两尊佛像捣碎,木屑横飞。
有顷,几人上前查看,碎片中有机枢销簧,显然佛像运动是机关控制,想来必是王乐禅临死时启动了机关。但,佛像里面并未藏人,这人话从何而来?撬开八宝莲台,下面是沙石夯实的地基也并无地洞。
此时,一阵狂风袭来,“啪”地打碎窗格,几人打了个冷战,回想那诅咒般的声音“若敢亵渎,不认六亲。乐神复活,涤荡乾坤”,难道几人抢夺王家乐谱,真的触怒上天,连佛像也开口说话了?
为首那人打个哆嗦,一咬牙:“烧!”
蜡烛点燃经幡,一簇火苗蔓延成一溜火光,爬上莲台廊柱。片刻间业火熊熊,烧成红莲地狱,照亮天之一隅。天空怒云翻卷,掩月埋星,直若鬼魅搏人。
渐渐曦光穿云,映出庙外一片山谷。秋风飒沓,谷中幽篁古木,如奏仙乐。拥簇着一座草庐,那便是唐时王维留下的别墅:竹里馆。庐前曾手种一棵制琴良材胭脂木,如今历经六百余年,已是枝干摩云,粗可合围。此刻,正有两名江湖汉子,扯着抬锯将胭脂木伐倒,掐头去尾,只留中间一段三尺多长没有节瘤的枝干,装上马车。又有人从草庐前冷热双泉中用挠钩绳索扯出一赤一白冰火两条鼍龙,装入事先备好的木箱中。一位哑嗓子命人一把火烧了竹里馆。眼见得火光烛天,哑嗓子阴笑一声,率人驰出山谷,转眼没了踪影。
便在此时,暴雨突降,那郁怒苍天才终于痛快淋漓地哭了出来。
可是谁也不知道,就在庙后还有一眼普通泉水,方才王乐禅弹琴之时,随着音符高低错落,那潭水竟然无风起浪,若符合节,若有瘦蛟吹浪,老鱼跳波。直到末尾高音,泉心忽然升起一个巨大水球,片刻而灭。
一 七弦定值齐天算,五律干和乱运筹
二月初五,南京城外圣雁山黄叶谷。周遭山峰如屏风般圈出一块洼地,阻挡四面来风。谷中建有一座金莲寺,红墙黄瓦藻饰一新,衬着蓝天白云,飞瀑流泉,熠熠生辉。这是半年前为了迎接万国赏琴大会,强占了谷中隐士庵,扩建而成,极尽奢靡。
此刻,大雄宝殿前高搭彩台,南京府府台大人居中正襟危坐,下辖官僚及全国顶级豪绅富贾相陪。坐镇南京的亲王——秦王和临潼王组成评判团坐东就位。台下左右经幢幡塔俱各披红挂彩,中间更搭着大大小小数十个彩棚,全国各地及海外乐团就坐其中。
辰时三刻,吉时已到,鼓乐同奏,鞭炮齐鸣。府台大人方子翩欠身离座,方步矩行来到台中央,朗声道:“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我大明独反之。是故举万国论琴之大道,同戴万岁不尽之恩泽。‘于时也,金石寝声,匏竹屏气,王豹辍讴,狄牙丧味……”在剽窃了一段嵇康的《琴赋》后,终于说道,“论琴,开始!”
台下画鼓三通,十余花枝招展、胸耸臀翘的琴女从后台流水抬出七只铸金鱼尾琴架,按七星方位列开,虚位以待。
彩棚中登时人声嘈杂,各个乐团按棚号登台献琴,专家依次品评。一旦被评为七大名琴,名利双收,财源滚滚,哪能不踊跃?各乐团为争名额,都下了血本收集好琴。
“绿绮”、“焦尾”两大名琴登场,相继摆上天枢、天璇位。场内群情热烈,评头品足。实际上,两大名琴的拥有者一是府台干金,一是秦王公子,两人入选早已内定,但表面文章做得十足。
忽听台下有人冷笑一声:“腌臜俗物,俗不可耐。且看公子爷的!”一美少年排众而出,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甫一出场,先取腰畔水壶,漱口三下吐出。原来他说了脏话,不漱口不行。这才脚踩碎步,翩然上台。
大家都认得,这个有变态洁癖的家伙正是云韶乐坊的坊主东方绝唱。这家伙流连秦楼楚馆,一掷干金,耗尽家财,因而经营几年,坊主、乐师还只是他光棍一根。他能入选比赛,完全是因为沾了他老子的光。他老子名叫东方英雄,乃是大明第二猛将,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如同探囊取物。不过他这儿子是个纨绔子弟,不爱武功,只爱寻花问柳,非但如此,还拐了他老子的一个小妾夤夜私奔,被他老子发现后,断绝父子关系,乱棍打出家门。而他上台打开琴匣后更让人大跌眼镜,是一把柳木琴,漆色低劣,大半剥落。
临潼王对其狂妄早就厌恶至极,一挥手便想赶他下台。秦王急忙上前阻拦,毕竟是东方英雄的独子,虽然平时老是对自己老爹骂骂咧咧,说什么断绝了关系,但谁都知道东方英雄疼他,面子还是不能不给的。
柳木琴摆上天玑位!
东方绝唱不屑一哼,大摇大摆地走下台而去。
铁板铜琶社社长燕歌行不服气,拧着朱砂眉,瞪着铜铃眼,翻着狮子鼻,撇着鲶鱼嘴,狠狠呸了一声:“他奶奶的,猴子戴王冠,尾巴翘上天。”一个箭步蹿出彩棚,旱地拔葱落上擂台,大手一抓,背后取出一把伏羲式琴,放在甄选案上,“几位王爷,瞧瞧俺这把破铜烂铁!”
秦王单手去拿此琴,竟没提动,用手敲敲,当当作响。原来这琴铜铁浇铸,连琴弦亦是米粒粗的钢丝制成。试着去拨,竟然拨不动。
燕歌行嘿嘿笑道:“王爷,这是一把粗人琴,只待见俺这种粗人。这就是苏长脸所说的:‘须关西大汉,持铜琶铁板,唱大江东去’的意思!”说着单手一拨,钢弦震颤,“嘣”的一声,震得入耳膜生痛。
秦王眉头一皱,临潼王更是面色不豫。
燕歌行心粗,兀自洋洋自得,蓦地后退三步,食指一弹,一股无形的气劲撕裂空气,撞中琴弦,琴弦倏地一凹,一声锐音尖啸而出。紧接着,他十指相继隔空弹出,一首《破阵子》轰然奏响,一瞬间,激昂的琴曲似乎将众人带入了边关冷月大漠狂沙的不毛之地,兵甲撞击铁蹄纵横声声入耳。
临潼王暴喝一声:“停!”
燕歌行不知何事,慌忙罢手。
临潼王气得脸赛羊肝:“上古伏羲造琴,伶伦定律,削桐为琴,绳丝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以载道象德明志修身静心启智养生怡情。你发出暴虐杀伐不谐之音,有悖琴道,今日大喜之日,暂不追究。还不速速退下!”
燕歌行本拟争辩,秦王把眼一瞪。燕歌行话到唇边又咽回去了。他挟绝技登场,本想震惊四座,一举扬名,不成想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然跳下擂台。路过东方绝唱身边时,东方绝唱发出一声嗤笑,燕歌行把眼一瞪:“乐个屁!”东方绝唱缩头钻进彩棚,悻然自语:“好脏好脏。”周围人见他不男不女扭捏作态,一径皱眉撇嘴,厌恶至极。
下一个是日本大和会社,社长太史正音梳椎髻、着和服、穿木屐,一脸木然,两手拢在袖中。在四名和服琴童前导下,登上彩台。台上人见是倭人,十分客气,纷纷抬手示意。太史正音鞠躬施礼,自报家门,汉语异常流利。
临潼王微笑道:“太史君,你的琴在哪里?”
太史正音淡淡道:“在你手上。”
临潼王惊讶地瞧着自己的手,他手中只有一张彩笺名券:“这?”
“嗯。”
临潼王半信半疑地递过彩笺,太史右手接过彩笺,只凭单手五指跳动,交相折叠,很快叠成一具小小的纸琴。然后右手揪下一绺长发穿在琴板上,伸指一拨,铿然作响,流转成韵,声音虽然不大,却极悦耳。
太史正音淡淡道:“贵国有谚:‘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师父也曾教导我,学琴首重琴德,琴艺次之。于我而言,心无邪念,万物皆可为琴。”说着右手弹衣叩案,无不自成韵律。
两位王爷拍案而起,连称绝妙。临潼王激动得热泪盈眶:“太史君非但琴艺绝妙,琴德更是万中无一。占一七星位当之无愧。”接过纸琴,小心翼翼放在天权位上。
太史下去,桃花乐坊坊主吕大钟款步上台。桃花乐坊设在京师,全国各地皆有分堂,乐师歌者上千,也是本次大会的霸主热门。吕大钟身披鹤氅,手捧琴匣,面容端肃,步上彩台,施礼已毕,打开琴匣,顿时一股木香溢出,令人精神一振。瑶琴取出,是一把列子式新斫之琴,上刻篆字名称:万圣同音,并未髹漆,素材之上自有红色纹理如环,层次分明,极具美感。
临潼王吸吸鼻子:“这是何种树木所制,如此芳香?”
吕大钟嗓音浑厚,不卑不亢道:“此木名为胭脂木,生于冷热双泉交汇、百花聚集之所,日夜受冷热交攻,香气熏染,自成良材,纹理细密,火焚不燃,水浸不透,香气扑鼻。像这纹理如环者,非有五百年树龄不能形成。以此斫琴,诚为绝世良材。如今胭脂木业已绝种,再想作此良琴,只怕万金购买也难得到。”
台上台下一片“啧啧”声。
吕大钟施礼道:“请王爷盥手焚香,操缦试琴。”
临潼王怫然不悦:“你嫌本王手脏么?”
吕大钟垂头道:“小人不敢,不过《鼓琴训论》中说:琴者,禁也,禁邪归正,以和人心,乃圣人之制,圣洁之物,有六弹六不弹,王爷博闻广识……”
临潼王捋着花白胡须,哈哈笑道:“你考校本王?六弹:斋戒、沐浴、盥手、焚香、登雅地、遇知音。六不弹:阴天、秽地、粗人、俗物、房室后、烦躁时。这却是本王不恭了。”说罢沐手焚香,试弹七弦,琴音中正和醇,隐有王者之风,不禁连连嗟叹,
吕大钟道:“此琴妙处,还在此弦。”
临潼王问:“此弦非丝非铁,却是劲道十足,是何物所制?”
吕大钟道:“此乃冷热双泉中两条鼍龙筋所制,冰火交织,阴阳匹配,才能中正醇和,当得起黄钟大吕之名。”
台上人击掌叫好,吕大钟的万圣同音琴登上玉衡位。
二 殿前牙笏明垂手,帘内朱衣晴点头
此时日轮渐高,好在白云舒卷,倒也阴凉。一片佩环叮咚,妙音阁主曲妙音面罩白纱,盛装登场,台下登时响起一阵如潮欢呼,红毛番国乐师雷蒙更是蠢蠢欲动,狂打口哨。惹得东方绝唱非常不满,索性溜进彩棚,风言风语地挑逗雷蒙的女儿丽莎。雷蒙发觉后怒不可遏,挥起文明棍赶走了东方绝唱。他女儿丽莎似对东方绝唱有意,急忙捧过一杯葡萄酒,让雷蒙消消气,雷蒙咧开大嘴,一饮而尽。
曲妙音气度雍容,冠压一只孔雀尾,裙拖六幅湘江水,螓额巧点花钿轻,皓腕半承金环重。弓鞋半掩在裙裾之下,只露出鞋尖一朵艳丽珠花,颤巍巍袅婷婷步上彩台。
曲妙音美目流盼,盈盈万福,取琴放置案上。
临潼王道:“姑娘能否摘下面纱,让老夫一睹芳容?”
曲妙音缓缓摘去面纱。
台上台下所有眼睛都直了:“这是天上的仙女么?”
曲妙音的琴是伏羲式,配以蚌徽。玉制琴轸雁足,岳山焦尾为紫檀。琴面原为黑漆,断纹竟是琴家所谓的“干金难买龟纹断”,琴身更兼有纵横数道裂纹,以朱漆添补,仿佛人身上血痕刀疤。
曲妙音朱唇轻启,口吐燕语莺声:“各位大人,这具绕梁琴便是当年楚庄王用铁如意捣碎的那张,后人将之修补后音色嘶哑,更具伤痕之美,演奏伤心曲有椎心断肠之色。小女子不揣冒昧,于此献丑,不知可能入得大人法眼?”说着拨了几个音节。
临潼王卖弄起学问来:“千金难买龟纹断,竟是四大名琴中的绕梁?当年楚庄王沉迷此琴美妙乐声中,不理朝政,王妃樊姬规劝,楚庄王只好忍痛割爱,用铁如意捣碎。其实,琴声悦耳,非不误国,还能兴国,如此暴殄天物,实乃千古奇冤,此琴何辜!幸好有曲姑娘这般妙人,为此琴洗冤昭雪,我代此琴谢谢姑娘。”说着深施一礼。
曲妙音激动万分:“王爷是此琴知音,更是妙音知音。”急忙万福回礼。
临潼王得美人褒扬,心花怒放,脸上依旧矜持有度:“曲姑娘,各位大人,可知当年绕梁琴被捣了几下?裂成几块?不要看琴说话。”
台上人面面相觑,又不好意思去数。连曲妙音也愣了一下。
临潼王得意洋洋:“一共七下,裂成八半。一断淫靡,二断奢侈,三断骄逸,四断歪风,五断邪气,六断妖言,七断魔音。”众人查看,却见那琴是六道裂痕,不由得奇怪。
临潼王话锋一转:“这也是我鉴定此琴的重要佐证。所以此琴为赝品。古琴都有断纹,伪制断纹方法很多,例如这种罕见的龟纹断,用面粉调糊,贴于琴面,单单露出纹理细线,架上猛火烘烤,再以冰雪激之使其迸裂,则断纹可成。”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台下闹哄哄乱成一片。
曲妙音羞愤交迸,眼泪差点流出,临潼王向她靠近,声若蚊蚋偷偷哼道:“想过关,合欢殿,三更见。”
曲妙音贝齿一啮樱唇,轻“嗯”一声。
临潼王笑得花白胡子都飞了起来:“我是考验诸位眼光呢,其实当初真的只砸了六次,此琴确系真品无疑。伪造断纹的纹理蹩脚错乱,而这把琴断纹流畅自然,绝非伪造,过关!”
台上台下一片哗然,掌声四起。
有琴女过来将绕梁琴置于开阳位上。
曲妙音破涕为笑,盈盈万福,便要转身下台。回头却见红毛番国乐师雷蒙堵在了阶口。他身材高大,鹰钩鼻子深眼窝,最特殊的是一对扇风耳奇大无比,和狗耳朵似的能来回旋转,展开如蒲扇,卷起如喇叭,真是奇哉怪也!金黄头发理得油光崭亮,碧绿眼珠露出一股淫亵之气,色迷迷施了个绅士礼:“小姐尊贵的,令百花羞涩您的美丽,动心天神也要。共进晚餐,今晚能否与您?”他的汉话颠三倒四,但意思能听明白。
众目睽睽之下,这么明目张胆的调戏,曲妙音还是头回碰见,不禁扭头看向秦王。秦王微微摇头。临潼王老脸铁青,这洋鬼子竟敢染指他的囊中之物。
自从元朝马可波罗来元,写下《东方见闻录》之后,西方洋人来华淘金者日益增多。到了明朝郑和下西洋,更是邀约多国王孙来华,并贻赠厚金。为了显示泱泱地主之风,明人对洋人极为宽厚,凡事皆高人一等。临潼王虽怒也不好发作,一时进退维谷。
便在此时,雷蒙忽觉身后恶风不善,急向前蹿,扭头一看,却见燕歌行抱着肩膀咧嘴憨笑:“洋鬼子,爷爷和你共进晚餐怎么样?”
雷蒙厌恶地撇了撇嘴:“你的莽撞无礼,不感兴趣,你对我!”
曲妙音得隙,忙从燕歌行身畔溜走。
燕歌行旗开得胜,转头看着红毛番国彩棚,哈哈狂笑:“洋鬼子,我对你确实不感兴趣,如果可能的话,我倒想请你女儿陪我喝两盅,哈哈。”一路狂笑,转身回去。
雷蒙吃瘪,不以为意:“尊敬的王爷,一张竖琴鄙人有,观赏请。”两名番人抬上一张琴来,这西洋竖琴和箜篌有些像,形如卧弓偃月,下安底座,中布数十根长短不一的琴弦。
台上人对舶来品没有研究,但又不能露怯,在旁装模作样评头论足,为了讨洋人欢喜,连声赞美,频挑大指。
雷蒙傲然道:“名为阿波罗战神,这张琴是最神奇的法器。阿波罗灵魂,它有,阿波罗声音,能发出。”
“阿波罗?”
台下某些人心里更是惊诧:发出人声?三年前神像发声的一幕又掠过眼前。
“阿波罗,西方的战神,都是小丑你们东方,比不上。”雷蒙说着,手摸竖琴,一本正经道,“伟大的阿波罗,今天的王者请您评判?”
“琴能说话?”众人都觉好笑。
台上台下鸦雀无声,都等着揭开洋人的画皮。
忽然一个声音从琴中发出:“伶伦定律,天籁之音。郁轮袍曲,魔咒杀人。若敢亵渎,不认六亲。乐神复活,涤荡乾坤!”声音尖细,带着一种疹人的寒意,侵入周遭众人肌肤,熏风暖日似乎都被冻结了。
雷蒙也懵了,连声叫道:“东西什么,怎么回事?”一把掀开底座,“扑”的一声,一只弯嘴鹦鹉飞上天空。口中兀自叫道:“伶伦定律,天籁之音……”
雷蒙自揭把戏,醒悟已迟,气得暴跳如雷,绅士面孔下的粗俗暴露无遗:“妈他的,鸟贼!”原来他藏了只鹦鹉,教给它一套说辞,想要冒充天神,大出风头。适才他摸琴便是将绑在鹦鹉嘴上的透明蚕丝悄悄解开。没想到这只鹦鹉不知犯了什么怪病,一开口却说出这一大堆莫明其妙的鬼话来。
台上人也是大出意外,秦王咀嚼方才鸟话,心中鹘突,急忙打个圆场,鼓掌道:“妙妙妙!不愧是西方乐师,竟有如此奇思妙想!名列七星众望所归。来人,抬琴。”
雷蒙把戏露馅还能登上七星位,大人们处事明显不公,有胆大的在台下喝起倒彩。燕歌行一扯虬髯,吼道:“他奶奶的,不公平!”话刚出口,底下弹压全场的武士业已按刀过去和他理论了。
两名环髻汉装的琴女拖裙裾曳水袖袅袅而至,便要抬琴。雷蒙瞧得其中一人明眸皓齿柔媚可爱,不禁眼冒绿光,抢前一步,将其拦腰抱住,在台上连转三圈。事发突然,台下一片哄然。
秦王微笑道:“大家不要吵,这是西方礼节,和我国不同。我国讲究男女授受不亲,西方却不一样,男女见面握手、拥抱、贴面,是尊重的意思。奏乐!”
台下乐队却恬不知耻地奏起迎亲曲。欢快的乐曲让雷蒙心旌摇荡,噘起臭嘴,低头便向那琴女樱唇吻去。那琴女吓得花容失色,慌忙扭头。
燕歌行实在受不了,一脚踹倒武士.,几个箭步蹿上台阶,须发皆张:“死洋鬼子,我日你十八辈祖宗!”
临潼王怒吼一声:“燕歌行,放肆,还不滚下去!”台下武士鱼跃而上。
雷蒙本来一惊,但见有王爷撑腰,更加放肆大胆,噘嘴又亲。便在此时,疯狂的迎亲曲中忽然出现一丝杂音,直若易水行别,秦庭夜哭,颇不和谐。
雷蒙臭嘴眼瞅便要得逞,忽然喉中“呃”了一声,身子僵住,两耳倏地卷成筒状,双手一松,琴女挣扎落地,连滚带爬狼狈逃走。
猝起剧变,众人不明所以,一起注视。雷蒙愕然低头,瞧着自己胸口,却见那里忽然臌胀如球,一鼓一缩,似有胎儿在勃勃律动。雷蒙一声惊叫,一颗眼珠挤出眶外,两耳血流如缕。肚腹随之越鼓越大,“砰”的一声,兽皮坎肩上纽带寸寸崩裂,露出一个长满黄毛的硕大肚皮,此刻膨大得薄如纸片,青筋暴露,脏腑轮廓浸在半腔污血中隐隐可辨,尤其那颗乌黑的心脏跃动频率惊人。
众人何曾见过如此奇景,一时都惊杲了。
“砰”,膨大的肚皮终于承受不住强大压力,轰然爆炸,肠肠肚肚涂了一地。
乐声戛然而止,人们突然安静下来,偌大的寺院变得鸦雀无声。
三 月勾孀妾眉如画,风挑鳏夫笑似榴
静阒半晌,燕歌行突然发出一声狂笑:“老天爷有眼,果然整死了这狗日的洋鬼子!哈哈哈……”
洋人突然暴毙,两位王爷连同府台大人都惊慌失措。猛听得燕歌行吼叫,临潼王率先反应过来:“来人,将杀人凶手燕歌行拿下!”
武士一拥而上,用铁索将燕歌行捆成大粽子。燕歌行哇哇大叫:“王爷,凭什么抓俺!”
临潼王踱步上前:“因为你杀了红毛番国尊贵的雷蒙乐师!”
燕歌行气得暴跳如雷:“大伙眼睛都没瞎,俺离洋鬼子老远,怎么杀他?”
临潼王冷笑道:“雷蒙乐师死时,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琴女,只有你离他最近,你能御气成剑拨动琴弦,适才定是你御气隔空杀人,众目睽睽,休想狡辩!”
燕歌行作茧自缚,气得哇哇怪叫。
这时,空中鹦鹉向场外飞去。太史正音忽然学着雌鸟“啾啾”一叫,那鹦鹉听得竟然踅身向他飞来,被太史正音一把抓住,快步登上彩台:“诸位王爷,命案发生,请不要破坏现场,待我勘验。”
临潼王道:“太史君是捕头?”
太史正音淡淡道:“做过几天而已。”来到雷蒙尸身前,俯身查看,右手拿了手杖,拨弄乱七八糟的五脏六腑,又蘸了血浆细闻。
片刻太史正音起身道:“无中毒迹象,腹腔中流血这么多,应该是心脏脉管崩裂所致。”
临潼王道:“如此一来,凶手已是板上钉钉,定是燕歌行用劈空掌法震死了雷蒙乐师。”太史正音眉头紧蹙,拨弄几下雷蒙那奇怪的耳朵,并未答言。
雷蒙的女儿丽莎在一群西洋武士护卫下抢到台上,呼天抢地地大哭。
太史正音扯起丽莎,问道:“丽莎小姐,你父亲的耳朵为何这么奇怪?往常也不好相询。”
丽莎汉话也生硬蹩脚:“巨耳教教徒,父亲,加入巨耳教,都变大,耳朵,原因,不知道,我。”
太史心中一动,又问:“这只鹦鹉是你父亲藏在琴中的那只么?”
丽莎抬起梨花带雨的嫩脸,仔细看了:“不是,这只,金刚鹦鹉,父亲,那只,虎皮鹦鹉。”
“谁往琴中藏鹦鹉?”
“亲自藏的,父亲。”
太史正音自语:“谁换的鹦鹉,谁就和凶手脱不了干系?”但雷蒙已死,线索到此中断。
此刻各家坊主乐师一窝蜂拥上彩台,争瞧热闹。太史正音擎着鹦鹉绕着众人走了一圈,然后将鹦鹉放飞。那鹦鹉打个圈,便落在了曲妙音肩头,弯嘴不时啄她鬓角花钿,意甚亲昵。
太史正音抿嘴挑眉,咄咄逼人:“这鸟是曲姑娘的?”
曲妙音闻言花容失色:“是、是我的,但是刚到南京,便丢了。”
上弦月似钩,斜倚楼头。夜色吞噬了金莲寺广阔层叠的亭台楼阁,只留下一片深邃诡异、暖昧凌乱的灰色剪影。晚风中传来桃花的香气混合着炊烟的味道。
金莲寺规模宏大,殿堂阁斋轩亭楼分列其间,中轴贯穿,左右对称,层次分明。各大乐坊甫入圣雁山,就被安排住入寺内的百子殿,争夺攻势便已如火如荼地展开,暗地里托人靠友,金钱美色开路,无所不用其极,赛事开始之前,晋级名额其实已基本敲定。
七星阁在百子殿后,按七星方位布局,分为宫、商、角、微、羽、变宫、变徵,七重院落各自为政,以角门相连。登堂入室甄选晋级的七大乐坊搬出百子殿,成功入驻其中。此次赏琴大会不但邀请各大乐坊参加,个人亦可参赛,无数美女乐师为了成角立腕,纷至沓来,或依附乐团,或委身评判,早就闹个乌烟瘴气。乐团中美女如云,官人、富贾、豪强如苍蝇见血,到了夜晚,好端端的佛门净土已成藏污纳垢之所。
白日里突发命案,虽然燕歌行被当成凶手缉捕下狱,但那诅咒仍如乌云盘旋在寺院上空,诸人心下惴惴,但有句话叫色胆包天,阖寺内外依旧笙歌萦绕,追腥逐臭,只是东走西顾的少了。廊檐下星星点点灯火摇曳,远远望去,宛若暗夜之神妖异的眼波。
酉时整,开阳阁。楼门轻启,一条曼妙的身影悄然溜出,借着夜色遮身,拐弯抹角地溜出角门,刚绕过一条回廊,忽然佛塔后转出一人,嘻嘻笑道:“曲姑娘,夤夜出门,莫非也学那些庸脂俗粉,弹奏桑间之音,附庸风雅吗?”
借着蒙咙月色,影绰可见此人身材颀美,却是东方绝唱。曲妙音哼道:“我去哪里,关你何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东方绝唱掏出手帕又掏耳朵:“白日里瞧你端庄淑雅,夜间怎变粗俗?实话跟你说吧,往日里你面纱罩面,小生虽然渴慕,尚能自持,今天你脱下面纱,小生惊为天人,情根深种,不能自拔。区区自忖品貌才学世上无双无对,你便托身于我,也不委屈。岂不美哉!”
曲妙音“扑哧”一笑:“就凭你,不男不女的家伙。女人都喜欢汉子,不喜欢娘娘腔,光俊俏有个屁用!”
东方绝唱恼羞成怒:“欺人太甚,不服便大战三百回合。”
曲妙音呵呵一笑:“等老娘有空了,再领教!现在可没工夫搭理你。”转身便走。
东方绝唱哪里肯舍,曲妙音不耐,一脚踹去,将他踹个仰八叉,随即点了他三处大穴,施施然而去。
酉时一刻,寺后思过崖。一崖高悬,三面凌空,另一面是蜿蜒石阶,上筑危亭,下面涧水轰鸣。此刻夜色浓重,偶尔云影暗换,蟾光半吐,画出亭中三条蒙咙人影。
一个哑嗓子道:“此处无人,说吧,雷蒙被杀你们怎么看?”
一个阴恻恻声音道:“我看绝非燕老五所杀,别人不知道,咱们弟兄还不知道么?燕老五的劈空掌三步之外便不灵,当时雷蒙在台上距他至少有二十步开外。况且劈空掌伤人虽能震碎脏腑,但肚皮绝难撑大。还有,雷蒙的耳朵奇大,非常古怪。”
一个浑厚嗓音道:“刘备双耳垂肩,所谓大耳有福。洋人大多天生异象,绿眼珠、黄头发、满身毛一股羊膻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阴恻恻道:“他女儿说他是巨耳教徒,其教徒人人耳大如轮,至于如何变成巨耳,她也不知道。我总觉得他的死和他的耳朵有什么关系,明日重金为饵,访查西洋飞天乐团,看能不能找出谜底。”
浑厚嗓音道:“王爷……”
一个哑嗓子道:“没外人,叫二哥。”
浑厚嗓音有点颤抖:“二哥、四弟,我总觉得害怕,当年我们逼死老大时,神像突然无端发出人声诅咒,今日诅咒再次降临,是不是老大的鬼魂复活了,要报仇!我怕、我怕我们都要步雷蒙后尘?”
哑嗓子道:“荒谬,王乐禅的脑浆都进出来了,还能复活?不过,当年神像发声之谜我们到现在也没解开,会不会也如雷蒙一般是在某处藏了一只鹦哥学人说话?”
阴恻恻道:“应该不是,当时捣碎神像,如有鹦哥应该能够发现。而且那声音酸涩舒缓,和鹦哥尖细急促的声音根本不同。”
浑厚嗓音忽道:“想当年只有我们辋川五友在场,如果排除老大鬼魂作祟,谁又能听到当时神像发出的人声而教给鹦鹉学舌?一定是我们剩下的四人当中有人捣鬼?会否当时有人靠近神像,利用腹语术发出声音,我们误认为神像发声?”
哑嗓子猛然一惊:“老三说得有道理。仔细想想当时,谁离神像最近?”
“是燕老五!”
阴恻侧迟疑道:“燕老五粗人一个,能有如此心机?他这么做目的为何呢?”
哑嗓子道:“燕老五虽然是我妻弟,但他面憨心诡,不要被他迷惑了。而且当时收拾王乐禅只有他唯唯诺诺、犹犹豫豫。今天临潼王罚他下场,我没制止,就想给他个教训,何况名额本就不够。他之所以这么做,目的很可能是借着王乐禅鬼魂的幌子行凶,杀掉对手及对他不利的评判,来称霸乐坛,不过他这么做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
浑厚嗓音道:“这么说,偷妙音的鹦哥,然后教其诅咒,都可能是老五一手操办。你们别忘了,除了妙音,老五也善养鸟雀走兽,用于琴道表演糊弄大伙,他训鹦哥不成问题。”
阴恻恻沉吟道:“我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雷蒙死相怪异,老五绝对做不到。”
浑厚嗓音道:“会不会是雷蒙怀抱中的琴女下的手?”
哑嗓子道:“按照老四的吩咐,那琴女作为嫌疑犯已经关在寺东的戒律堂中,浑身绑缚,派人看守,不允许接触任何乐器。不过我看凶手绝非她。她的家人祖居南京,十数代都是老实巴交的佃户,她的身世经历已经查清,一点蹊跷之处也没有。况且雷蒙调戏她是临时起意,台上众多琴女,偏偏遇到煞星,也太巧合了吧?”
阴恻恻也道:“如今我们所遇的案件古怪至极,为了尽早查出凶手,只能采取嫌疑排除法,凡有嫌疑者,无论是谁,一律绑缚看守,防止再次作案。”
浑厚嗓音道:“我是二哥表弟,老四、老五都是二哥妻弟。二哥不可能出卖自己。若不是燕老五,那就是王乐禅的鬼魂回来复仇了!”
阴恻恻道:“王乐禅临死前弹奏的《雨霖铃》,我有个直觉,这曲子可能就是《郁轮袍》!”
“为什么?”
“因为我在雷蒙死时,听到了这首曲子的一个片段,只是我当时想去寻找声音的方向,那曲子便听不见了。与此同时,雷蒙便离奇死去。那魔咒中说‘伶伦定律,天籁之音。郁轮袍曲,魔咒杀人。若敢亵渎,不认六亲。乐神复活,涤荡乾坤!’意思很明确,谁敢亵渎圣洁的音乐,《郁轮袍》曲就会杀死他。雷蒙在光天化日之下非礼琴女,亵渎了圣洁的音乐,适时响起了极有可能是《郁轮袍》的《雨霖铃》曲,杀死了他。老大弹琴从不唱歌,但是他当时唱了一首《雨霖铃》词,我怀疑他这是在用歌声给某个人传递某种加密信息!但是我将这首词按诸般谜格方式拆解,都不得要领。还有那个梵天宝盒,至今无法打开。”
哑嗓子道:“我也觉得琴曲和这盒子之间有什么关联。《雨霖铃》我们都会,为什么我们弹的时候无任何怪事发生?”
浑厚嗓音道:“不如再弹一下,看能否找出什么疑点?”
当下哑嗓子拿出梵天宝盒,三人各弹了一遍,却仍然毫无头绪。
阴恻恻从怀中掏出一只西洋怀表,瞧瞧:“酉时三刻了,走吧。”
三人拾掇琴具,鱼贯下了亭子。此刻斜月西沉,夜色浓酽,寒风侵衣,三人都打了个哆嗦。
三人从寺旁角门溜进,此刻夜深了,笙歌渐少,耳畔清净许多。路过千佛殿,忽然迎面慌张张跑来一人,阴恻恻冷叱一声:“什么人,站住?”
那人“妈呀”一声尖叫,转身想逃,浑厚嗓音轻唤一声:“妙音吗?是我。”
曲妙音钗横鬓乱,衣衫不整,呼哧直喘,喘了半天才缓过气来:“是大钟么?吓死我了,有鬼,有鬼啊。”说着好像见到救星,便要扑过来。
那浑厚嗓音吕大钟知趣地让开,一把捂住她嘴巴:“胡扯,哪有鬼!”拉到殿角隐蔽处,“怎么回事?”
曲妙音看了一眼旁边的哑嗓子和阴恻恻,欲言又止。阴恻恻瞧出各种端倪:“你实话实说,王爷不会怪罪。”
吕大钟也道:“你私会临潼王,我已禀明秦王,王爷不会拈酸吃醋。”
哑嗓子秦王“嗯”了一声。
曲妙音“哇”的一声差点又叫出来,哭丧着脸道:“欢喜殿有、有鬼,临潼王被、被吓死了!”
三人大吃一惊!
阴恻恻太史正音道:“快去欢喜殿!”说着纵身掠去。
欢喜殿殿门半开,惨碧的烛影透出。太史正音飞身而入,却见欢喜殿中四壁灯烛尽皆点亮,广阔屋宇一览无余,一尊塑金欢喜佛供奉在莲台上,形为男女合抱做交媾状。欢喜佛本是藏传密宗神祗,供奉在中土,显见造像者初衷暧昧。
神龛前有跪拜蒲团,临潼王上身赤裸,下身只穿犊鼻短裤,仰面朝天倒在上面。只见他面色青紫,肌肉扭曲,嘴巴大张,眼珠凸出,好像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物。
太史正音手持烛火,俯身细细查看,临潼王瞳仁扩散,鼻息已无,早死多时了。
身后衣袂猎猎,秦王等三人已到。秦王喘息着道:“啊,临潼王真的死了?”
太史正音缓缓站起:“死了。并未中毒,也未见有外伤。瞧他面部表情,确实像惊恐过度而死!”
吕大钟道:“妙音也在这里,为什么没被吓死?”
秦王道:“临潼王有心疾,着急上火担惊受怕就会发作。”
太史正音冷笑道:“有心疾,只怕兴奋的时候更受不了。”
自从进门后,曲妙音异常害怕,好像受伤的兔子一样一直瑟缩在吕大钟身后不敢抬头。
吕大钟听出他弦外有音:“老四,妙音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最可靠,她决不可能撒谎!”
太史正音淡淡道:“我只是指出一种可能而已,别忘了,那只说出诅咒吓人的鹦鹉也是曲姑娘的。另外我无意间听人说起,曲姑娘的娘家姓王,也是辋川人,不知和王乐禅是不是本家?”
吕大钟怫然不悦:“你要说妙音是给王乐禅报仇来的,你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辋川王姓数以万计,单单姓王便是王乐禅的本家吗?妙音家谱我都看过了,和王乐禅毫无瓜葛!再说世上有卖身报仇的么?”
太史冷笑:“西施、貂蝉,例子多了。”
秦王道:“王家人不会,王乐禅爱惜羽毛,王门家风一向愚蠢得要命,舍命而不失节,若他家人卖身为他报仇,只怕他死也不会瞑目!所以,我相信妙音。”
吕大钟拍拍缩在身后的曲妙音:“不要怕,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详细说,不要遗漏任何地方!”
曲妙音哆哆嗦嗦道:“这四周都是鬼,都是鬼!”
秦王喝道:“什么鬼,就算有鬼,我就是钟馗,你怕什么,说。”
曲妙音平缓一下心跳,这才断断续续讲出来龙去脉。
四 北调南腔迷上苑,东狼西虎噬中州
原来曲妙音摆脱了东方绝唱,一溜烟来到欢喜殿。欢喜殿地处偏僻,别处笙歌听来甚是缥缈。此际殿门虚掩,内里漆黑一片。她轻唤几声,无人答言,于是点亮火折子,推门步入。
火折子的一团昏昧光晕在黑暗中仿佛一只迷失的萤火虫。冒然间,一只靛脸朱眉的魔鬼出现在眼前,曲妙音大叫一声,叫到半截,方才醒悟,那是墙上的壁画。惊魂甫定,忽然一双大手从后偷袭,将她环腰抱住,火折子失手落地。
她刚要喊叫,一只手将她嘴巴捂住。曲妙音也有三脚猫的防身功夫,慌忙中一个老龙抖甲,将那人甩在一旁,“哎哟”一声,那人脑袋磕到了柱子。那人叫道:“小心肝,是我,临潼王。”说罢随手点燃了香案上的烛火。
曲妙音强压怒火,嘻嘻笑道:“原来是王爷啊?”
临潼王揉着脑袋,淫笑道:“小心肝,你的手上功夫这么好,不知床上功夫怎么样?”
曲妙音嗤笑道:“瞧您白日里道貌岸然的,没想到夜间也露出了狐狸尾巴。”
临潼王指着欢喜佛像,笑道:“男欢女爱,连佛爷都不能免俗,何况是本王?孔老夫子早就说过‘食色性也’!本王喜爱女色,正说明本王龙精虎猛,老夫聊发少年狂!”捋着花白胡子呵呵笑。
曲妙音樱唇轻撇:“不知道是不是吹牛?”
临潼王瞧着她不禁淫心荡漾:“试试不就知道了。”
曲妙音深谙媚术,晓得欲擒故纵半推半就之法,更能逗人疯狂,当下笑道:“你能抓到我,随你摆布,抓不住,你就只能干眼馋了。”
临潼王猴急,伸手便抓。曲妙音柳腰一折,翩然转到柱后,娇笑道:“王爷,你要加把力啊!”临潼王东转西绕,瞻前顾后,怎奈曲妙音滑如游鱼,累得他浑身燥热,心如鹿撞,疲于奔命。着急之下,将袍子、内衣统统扯掉,只剩一个犊鼻短裤遮羞。
最后实在跑不动了,临潼王告饶道:“美人,你饶了我吧!春宵一刻值千金!”
曲妙音还要逗他。
猛然间,墙角“当”地一响,暗夜中听来颇为刺耳。
临潼王吓了一跳:“什么人?”烛火光晕甚窄,照不清边隅。他急忙过去点了壁灯,灯火晕黄,照出靠墙一排转经筒,上缀铃铛。他四下查看,犄角旮旯并无人迹,门窗关严,也无丝风吹进。
曲妙音也吓了一跳,凑过来:“是老鼠吧?”
临潼王猛然一扑,将曲妙音扑倒在地,哈哈笑道:“你个小老鼠,本王是只猫。”话音未落,忽然叮叮当当,转经筒上的叮当无风自响。
欢喜殿地处偏僻,别院笙歌遥遥传来,缥缈得很。是以这叮当之声特别刺耳。
临潼王骂道:“该死的耗子,扰人雅兴!”想不理睬,岂料那铃声号丧般响个不停。
临潼王愤然跃起:“该死的耗子,我灭你九族!”岂料站起看时,临潼王顿觉心脏一窒,哪来什么耗子,那一排铜铃宛若列队的士兵,轻轻摇晃,叮当作响。
“见鬼,难道有风!”伸手掠过,哪有半丝风。
便在此时,墙上挂着的铙钹木鱼、雕梁上悬挂的编钟法鼓、架子上陈列的木琴法螺,尽都诡异自响,丁丁零零,当当啷啷。
临潼王将壁灯依次点亮,这诡异不可揆度的场面映入眼帘:虚空里仿佛藏匿了无数鬼魂,或坐或站,正在弹拨敲打,做一场浩大法事。有的人似乎还抬眼龇牙向他狞笑。
临潼王猛地一激灵,奋力赶走眼前的幻景。但是眼前景象太过诡异,尤其那张琴上的琴弦移宫换羽簌簌震颤,宛若正有两只看不见的手在弹拨演奏一般。
临潼王头皮发炸、汗毛倒竖、两腿打晃,牙齿捉对厮杀:“鬼、鬼!”曲妙音更是吓呆了。
猛然间,就听那欢喜佛道:“伶伦定律,天籁之音。郁轮袍曲,魔咒杀人。若敢亵渎,不认六亲。乐神复活,涤荡乾坤!杀杀杀!”声音尖细,飘忽不定,直若枭啼鬼叫,万籁俱寂的深夜中听来尤为瘳人。
临潼王肌肤起栗,牙齿“咔咔”打颤,睁大双眼,艰难转身瞧向神像处。摇曳灯火幻影缭乱,欢喜佛点漆眸子寒光闪烁,嘴角上勾仿佛在狞笑,支出唇外的獠牙似乎更长了,他、他要择人而啖!
临潼王喉中“呃呃”两声,脸色陡然变得鸟青,直挺挺向后便倒!
曲妙音这才惊觉过来,想要惊叫,嗓子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一般,身体仿佛不是她自己的了,只是下意识机械地向外逃去。
秦王听完曲妙音叙述,不敢相信:“乐器无人弹奏,怎会自响?这是神魔怪谈么?编瞎话也要靠谱一点吧?”
吕大钟道:“二哥,妙音没必要说谎。雷蒙在众目睽睽下被杀,凶手仿佛就隐形在空气里,那只有鬼魂才能做到。既是鬼魂,无形中敲响乐器便不在话下。是不是因为我们亵渎了圣洁的音乐,乐神真的复活了,要杀死我们?”
太史正音眉头紧皱,踱步绕壁转了一圈,仔细查看这些乐器,终于给他发现了一丝蹊跷之处:这些乐器都有一些瑕疵,或被锉去棱角,或在隐匿处贴了铁块。
“这是为什么?”
一丝灵感一闪而过,太史正音问:“王爷,你是督造此寺的监工,此间的乐器从哪购买的?”
秦王道:“是管家朱寿经手的,具体哪家乐器店,我没问过。”
太史正音道:“请王爷天明后速速查明此事,一定要将那家乐器店的老板捉拿归案。这批乐器颇为古怪,我怀疑有人动过手脚,至于这些怪异之处和自鸣有什么关联,我现在还不得而知。”说着回头问曲妙音,“你听欢喜佛发出的人声究竟是什么样的声音,是人发出的,还是像白天那鹦哥发出的尖细声音?声音真的是从佛像里发出来的吗?”
曲妙音惊魂未定,哆哆嗦嗦道:“当时吓傻了,记不清了。大概好像是很尖细,应该是从佛像那里发出来的。”
太史正音取过烛台,纵身上了莲台,仔细查看,基座四周打扫得很干净,并无脚印土粒遗留,似乎并无人来过。即便来过,也清理了痕迹。欢喜佛像并不大,他用力一推,佛像下面是石头基座,并无地洞。
太史跳下来:“乐器自鸣时,可曾听到其他乐声?”
“似乎听到过。”
曲妙音模仿了几个音节,太史等人面面相觑:“又是《雨霖铃》!”
“乐器自鸣大概是几时几刻?”
曲妙音想想:“我出门是酉时整,到欢喜殿中途被不男不女的东方绝唱耽误了一会儿,到了应该是酉时一刻,乐器自鸣时应该是西时二刻到三刻间。”
太史正音惊道:“什么,你遇到了东方绝唱?在哪里?”
曲妙音道:“被我一脚踹倒,然后点穴了,就在塔院。”
太史正音道:“快走!”扯着曲妙音,身形一晃,掠出殿门。
几人赶到塔院,东方绝唱正哼哼唧唧地歪在塔下,兀自咬牙切齿地咒骂曲妙音,不过他才学确实不俗,骈四俪六出口成章,还不带脏字。猛听脚步响,吓了一跳:“谁?”
太史正音二话没说,掣出太刀,直劈东方顶梁,寒光如劈开暗夜的一道闪电。
东方绝唱吓得大叫一声,差点背过气去。太刀将他顶髻一剖两半,却在接近他头皮处硬生生地停下!
东方绝唱借着月光看清是太史正音和秦王等人,气得大骂:“倭寇,你居然敢在大明王爷面前杀明人?”
太史正音也不理他,回头问曲妙音:“你点了他哪些穴位?”
曲妙音道:“气冲、气海、气舍。”
太史正音暗忖:“听其中气不足,确实是这三个穴位受阻。”当下借推宫过血之际,真气暗度,果然这三处气血凝滞。
气机顺畅,东方绝唱“哎哟”一声,挣扎爬起,骂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王爷还不宰了这倭寇?”
秦王面色严肃,呵斥道:“太史君是我国贵宾,并非什么倭寇。你再口出不逊,小心定你个惊扰友邦之罪!”
太史正音冷冷道:“临潼王被害了,我是在替你排除嫌疑。”说着略述前情。
东方吓得头皮发炸:“不关我事。我只对女人感兴趣,对老男人一丝兴趣也无。”说着脚底抹油,准备溜之大吉。
太史正音喝道:“曲姑娘是吕坊主知音、秦王爱将,你以后少动歪心眼。”
日上三竿,本来披红挂彩的金莲寺换上了一片惨白,彩棚变成了灵棚,纸幡高张,迎风乱响。临潼王尸体盛殓在金丝楠木棺椁中,和雷蒙的棺材一并停厝庙里,周围和尚大吹法螺。本来地位悬殊的两人竟享有同样规格,可谓史无前例。
为了大赛能够顺利进行,秦王和府台大人严封消息,对外宣称两人俱是急病崩殂。
翌日清晨,太史正音来到藏经阁。前两日乐团才来不久,藏经阁夜间忽然离奇失火,大部分古书烧毁殆尽,匆忙修缮后派人日夜看守,如今门楣上灼痕尚在。太史正音是贵宾,手持秦王谕令,门卫放行。他步入阁中,在灰烬里翻翻拣拣,终于挑出一本残破的《梦溪笔谈》,细细查看,当翻到某页时,他停顿下来,眼前一亮,紧蹙眉头略有舒展。
便在此时,秦王领着管家推门进来。管家贼眉鼠眼,透着市侩气息,上前回禀:“当初采买的乐器全部来自城内新开的一家名叫净音阁的乐器行,只因为他卖的乐器质优价廉。不过今天去查,净音阁业已关门落锁,人去楼空了。”
太史正音冷笑道:“质优价廉?我已查过你报上的账簿,每件乐器都高出市价两倍,你赚了不少啊!”
管家汗流浃背:“乐器行老板模样普通,现正在派人缉捕。”
“缉捕?他有备而来,早跑没影了。”
管家所为都是秦王指派,秦王闻言咳嗽一声:“老四,说正题。”
太史正音挥手让管家回避。管家退出后,太史正音将那本残破的《梦溪笔谈》塞入怀中,低声道:“根据已有线索,乐器自鸣我已推断出大概,其他的还是一头雾水。尤其所谓的‘乐神’究竟是谁,我难以判断。你附耳上来。”
秦王听罢,拍案而起,嘴巴张得老大:“天啊,天下竟有如此诡事?”
太史正音长吁一口气:“我也不敢相信,不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少事情不能以常理揆度。稍后你马上派亲信快马入南京……”后面声音轻如蚊蚋。
秦王皱眉道:“找这个干什么?”
太史正音道:“这就是我请的神捕!此案能破与否,全在于他。法不传六耳,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即可。另外,派人去牢里盯着老五了么?
“去了,老五戴着枷锁脚镣,大吵大嚷一宿,那个琴女哭天抹泪,除此之外,并无异常。另外按你吩咐,两人未曾碰触任何乐器。”
太史正音沉吟片刻:“将他们浑身绑缚,嘴全部堵上,不让他们碰乐器及发出一点声音。继续监视。”
两人密议一番,秦王离去。过了片刻,太史正音亦离开藏经阁,进入灵棚吊唁。灵棚中和尚们大吹法螺,超度亡魂。
五 太史遗篇伤未竞,新声大吕爱无由
雷蒙一死,哭得最伤心的是他女儿丽莎。西方人丧葬礼仪与中土不同,不烧纸,只供奉鲜花。丽莎采撷了一束十样锦,供在灵柩前,默默垂泪。丽莎面孔精致如雕琢,毫无瑕疵,皮肤滑如细瓷嫩似花瓣。一双蓝色大眼睛宛若浩瀚的海波弥漫着忧郁的雾气,让人不自禁地心生爱怜。太史正音眼光极高,一般人不入法眼,但对这梨花带雨的美人却生出一丝别样的情愫。
吕大钟看在眼里,将太史正音悄悄叫出:“老四,乐神诅咒已杀死两人,你还敢捋虎须?”
太史正音笑道:“我与丽莎这叫两情相悦,并非苟合,亦无潜在规则,乐神何事杀我?”
吕大钟忧心忡忡:“但你我曾经以乐为名,祸害女子无数,乐神岂会轻饶?”
太史淡淡道:“左右是个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另外,我倒要看看乐神有何本事,能杀掉大和武士!”
又是斜月蒙咙,夜风送来脉脉花香,墙角春虫窃窃私语,窗外偶尔传来叫春的猫叫,应和着不肯歇止的笙歌,撩拨着某些人龌蹉的情兴。
合欢殿,帘幕低垂,透出一片浑浊的晕光。殿内,那些诡异的乐器依旧按部就班,悬挂摆放。就在欢喜佛前,安置了一张合欢床。床上太史正音和丽莎相依相偎,说着四六不通的绵绵情话。
床下,便是昨夜陈尸之处。丽莎问:“会不会有事,太史君,今晚?”
烛火辉煌,太史正音的面孔却隐藏在阴暗的发髻下:“会,但不是你我,是凶手。你放心吧,合欢殿外的阴影里藏了数十个官兵和獒犬。”
夜,渐渐深了。远处传来三更梆点。殿内寂静如水,波澜不起。只有合欢佛露出狰狞的笑意。
丽莎战战兢兢道:“那么怪,笑得,神像!”
太史正音笑道:“那才是男人露出本来面目之时。”说话间他嘴唇拱过,喘息声渐重。
千钧一发,突然“叮”的一声。声音虽小,但在两入耳中,不啻晴天霹雳。太史正音一跃而起,抢到壁前,转经筒上一只银铃轻轻摆动,颤音萦绕。铃声此起彼伏,轻轻响动。紧接着,编钟法鼓木琴法螺,次第自鸣,嘤嘤成韵,正是当年王乐禅弹奏的那首《雨霖铃》!只是音调、音准、音色略有不同,更加凄厉怨怼。
太史正音侧耳倾听,殿外似乎也有乐声传来,与这曲调一般模样,便如回音重奏。他按捺不住窥破秘密的欢喜,正要出殿查看,忽然,身后佛像处发出入声:“伶伦定律,天籁之音。郁轮袍曲,魔咒杀人……”声音瓮声瓮气。
太史正音急回头,却见丽莎早被吓傻了,拥被缩在床里,瑟瑟发抖。他忙拔出太刀,两个纵身,跃上莲台,寒光暴闪,欢喜佛被一劈两半,人声戛然而止!
太史正音瞧着这块实心的铜疙瘩,冷笑道:“装神弄鬼,给我出来!”就在佛像旁有两株桫椤树。此刻乐声宕然一转,陡趋激烈,变成杀伐之音。那左边的桫椤树突然激灵一颤,陡然左右摇摆,恍如跳舞一般。太史正音大惊,瞩目看时,那树枝干如人臂膀,蓦地前伸,尖如利箭的枝尖猛地向他胸前插来。面对如此诡异之事,他显然没有准备,惊讶得如中梦魇,下意识往后一纵,“哎呀”一声跌下莲台,鼻口血浆溢出,就此一瞑不视。
丽莎吓得惨叫一声:“啊,人来!”
埋伏在殿外的武士一拥而入,为首者正是秦王。他来到桫椤双树前,仔细查看,右边桫椤树枝干较粗较直,上面枝权如伞,四面披垂,叶如鸟羽。左边这棵枝干较弯较细,上面枝权上举,叶形如针。若不细看,倒有些相像,但是细看,两者绝非同种。秦王略有所悟。
翌日清晨,殿内棺木又多了一具。东瀛乐团也加入了哀悼者的行列。
一座漆黑的密室。两个声音撞击墙壁,引出重重回音,荒腔走板变了音调。一人道:“乐器自鸣我已破解了。只要得知殿外乐声从何而来?凶手便无法遁形!”
另一人道:“是韦驮殿中的琵琶声,也是自鸣。最奇怪的是,埋伏在寺内的武士听得,当时伴随着其他琴声,共七处有疑似《雨霖铃》曲声响起。你看看我画的这张草图。”
窸窣的翻纸声响了一阵,先前那人道:“寺内诸多宫殿内都有乐器供奉,这七处曲曲折折,连成了一线,尾处在合欢殿,源头却在七星阁中的玉衡宫中。除了玉衡宫外其他宫殿夜间都无人住宿看守,附近的侍卫过去勘察,其他几处没发现有人。只有玉衡殿灯光闪耀,玉衡殿居住的是吕大钟,难道凶手是吕大钟?我之所以不令寺内夜间禁止笙歌,便是麻痹凶手,避免打草惊蛇,诱使其再次作案。果然,凶手露出了狐狸尾巴。”
另一人道:“吕大钟是见风转舵的性子,最善钻营,趋利避害,尤其好色,怎么可能是涤浊荡污的乐神?”
先前那人道:“每个贪官都认为自己是清官。道理是一样的。另外,以保护为名,软禁丽莎。欢喜佛发出入声之时,丽莎就在佛前,可那个太史到了佛前,人像就停止了说话,十分奇怪,丽莎伪装人声的嫌疑不能排除。而且当时屋中并无旁人,桫椤树也没刺中那个太史,他跌下莲台,头颅并无碰撞外伤,却口鼻流血,诡异暴毙。同音能让乐器自鸣,难道还能让人暴毙?如果吕大钟真能隔空以乐声杀人,为什么丽莎没死?难道乐声也选择人么?”
另一人迟疑道:“丽莎是洋人,汉话说得不流利。何况当年之事她并未在场,不可能听到乐神诅咒,如何效仿?何况她也没有杀人动机。”
先前那人道:“有可能效仿!因为这两天我仔细检查了雷蒙的尸体,发现他的耳朵有几道极细的疤痕,似曾动过手术,并非天然生成。而我重金贿赂一个西洋乐师,他道出了一个惊天秘密!那就是雷蒙的耳朵是根据狗耳改造的,这对耳朵奇异无比,能听极远,比狗耳朵还灵。这就是巨耳教的秘密。若他当时便在竹里馆外,我们和王乐禅的谈话以及乐神诅咒又怎能逃过他的耳朵!所以我现在要推翻当初的推论,凶手除了辋川五友外,还可能是天生异象的他人。”
另一人吃惊非小:“雷蒙的耳朵竟有这般神通?”
先前那人道:“雷蒙已死,虽然他女儿丽莎耳朵正常,但不能排除其是否别有神通。所以我和你说话选择了隔音的密室。记住,如今虽然吕大钟定为疑凶,但疑点颇多,除了你我,任何人都不能排除嫌疑。”
偏殿中。秦王正襟危坐,面沉如水。左右府尹大人各级官吏相陪。阶墀下跪着五花大绑的吕大钟。
秦王一拍惊堂木:“吕大钟,你如何杀死雷蒙、临潼王和太史正音,还不从实召来!”
吕大钟强作镇定:“王爷,小人冤枉啊!雷蒙死时,小人离他甚远。其他二人死时,小人更是都不在现场,如何能杀掉他们?”他们辋川五友乃是私交,甚至连亲属关系在外人眼中都滴水不漏。几人效忠秦王,目的是称霸乐坛,名利双收,阅尽天下美色。吕大钟为了顾全家小,自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
秦王冷笑道:“世上有一种法门,能隔空弹琴。隔空杀人怕也不在话下吧!”
“王爷,你说什么我不懂!”
秦王摔下三本残书:《刘宾客嘉话录》、《庄子》、《梦溪笔谈》。吕大钟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秦王道:“《刘宾客嘉话录》记载,洛阳某僧房中的磬经常不敲自鸣,僧人惊恐成疾,以为有鬼作祟。他一朋友曹绍夔发现,磬自鸣时,都是寺内敲钟之时。便取铁锉,将磬磨去几处边角,从此磬再也不作响了。僧人甚是奇怪,曹绍夔解释道:‘此磬与钟律合,故击彼应此。’另外《庄子·杂篇·徐无鬼》中有这样一段:‘为之调瑟,废于一堂,废于一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宋代沈括在《梦溪笔谈·补笔谈·乐律》也做过类似试验:将琴弦调好,剪些小纸人夹在琴弦上。弹动其他琴弦,凡与它音律相同的琴弦,其纸人就发生跳跃颤动。类似例子还有很多,讲的就是同声相应之理:凡是音律相同,弹这根弦时,那根线便会跟着震颤发声,不懂的人便以为有鬼魂作祟。太史正音被杀时,你用七琴连环接力之法,在自己房中弹琴,震动静云轩中箜篌,以此类推,直到震动韦驮殿中的琵琶,韦陀殿中的琵琶又震动合欢殿中的乐器,对不对?”
吕大钟面色惨白,一咬牙:“不错,是我!杀死雷蒙、临潼王和太史正音的就是我!”
秦王的三角眼猛地立起:“为何要杀他们?”
“因为、因为他们觊觎妙音,我爱妙音,决不允许其他人染指!”
秦王五官扭曲:“这么说来,所有染指妙音的人,你都想置其于死地了?”
吕大钟吓得一激灵:“不、不,雷蒙、寺史两个洋鬼子,在我大明横行霸道,欺男霸女,多少无耻女子还以跟他们上床为荣,我杀这两个狗日的杂种,是替天行道!”
“那临潼王呢?”
“临潼王以伪琴为由,要挟妙音,这种人不杀难解我心头之恨!”
秦王冷笑道:“你以教琴为名,诱奸女子无数,当真是五十步笑百步!说,你是用何种方法杀死三人的?”
吕大钟眼光迷离,充满正义感:“我已被正义的乐神附身,只要杀光这些玷污圣洁音乐的垃圾,就能洗濯去我满身的罪恶,这些垃圾就等着正义的审判吧!哈哈!”
秦王怒道:“胡说八道!什么乐神附身?”
吕大钟傲然道:“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吧?我早已解开了梵天宝盒的秘密!”
一语出,秦王大惊,急忙屏退左右,离开宝座,逼到吕大钟身前:“你解开了梵天宝盒的秘密?梵天宝盒一直由我保存,你如何解开的?”
吕大钟满脸的大胡子微微抖动:“每年三次,你召集弟兄们进密室研究宝盒。就在去年端午之夜,研究到半夜,大家都倦了,也是你大意疏忽,你们到外边找女人过夜,独我留在室内。那时我忽然听到那盒子传出人声,说他是王乐禅的鬼魂,也就是乐神。他先指责我坑害良家女子,又说只要我能杀光玷污音乐之人,便能洗清罪孽。又说那首《雨霖铃》便是杀人乐曲《郁轮袍》。”
秦王如听天方夜谭:“盒子能说话?你骗三岁孩童么?”
吕大钟道:“起初我也不相信,以为见了鬼,但当时室内根本没有任何人。我拿起盒子侧耳倾听,那人声确实是从盒子里传出来的,而且就是我们当年杀害王乐禅后,乐神像发出的那种像是掐着脖子说话的声音。当时我吓坏了,王乐禅的鬼魂说,他已附在我身上,要等这些人在行淫时,我弹奏《郁轮袍》曲将其杀死。他把杀人名单告诉我,其中便有雷蒙、临潼王、太史正音……当时我认为太过荒诞,但是前日雷蒙当众调戏琴女,我偷偷拨动琴弦,果然雷蒙死于非命!那时我才真正相信,我就是乐神转世,地狱判官!”
“胡说八道!”
吕大钟道:“还记得临潼王私会妙音吗,我在思过崖弹了《郁轮袍》曲,便隔空将其杀死!我问过妙音,他死时和我弹琴之时恰好同时,难道你还不相信我的神琴魔音么!”
秦王的脑袋乱成一锅粥,从怀中取出梵天宝盒:“你若能再让它说话,我便信你。”
吕大钟和盒子絮絮叨叨说了半晌,那盒子一丝动静也无。
秦王冷笑道:“老三,鬼才相信你的鬼话!乐器自鸣你是用了同声相应的谐律之理。临潼王是吓死的,雷蒙你是用了什么诡计,让他肚腹爆炸?老四死时,你是用了什么方法,让桫椤树突然舞动,变成杀人魔鬼的?还有你是如何让神像发声的?”
吕大钟神秘兮兮地道:“老大,我已经跟你说了,我是乐神附身,能驭使万物为兵,千里传音,这有何奇怪!”
任凭秦王软硬兼施,吕大钟死鸭子不松口,一口咬定是乐神附身。秦王无奈,只好将其收监待审。
六 世上无人能不死,心中有鬼渐成瘤
秦王退堂后,偷偷又踅入了那座漆黑的密室。一人道:“吕大钟被王乐禅鬼魂附身,梵天宝盒发出入声?这也太诡异了吧?我看多半是他扯谎。乐器自鸣的原因已经找出来了,但是桫椤树突然舞动究竟是何原因?”
另一人道:“我已查验过了,那棵诡异的桫椤树与其他桫椤树绝非同样品种,但不细看却看不出来。”
先前那人道:“看来是有人偷换了树木,以其行凶。是不是吕大钟?”
“吕大钟根本不承认。而且藏经阁被焚他也不承认。”
“这棵树是什么时间换的?若是以前换的,为何临潼王死时那棵树没有舞动?会不会是昨天换的?”
“不会是昨天,临潼王死后,合欢殿内外都有伏兵看守,便是苍蝇进去也休想逃过。不过建造此寺工程浩大,监工杂役来往芜杂,想要查出是谁偷换了树木,很难。而且这工程我命管家弄了不少赚头,为了杜绝后患,工匠都灭了口,现在要想顺藤摸瓜已然不可能。我的管家朱寿是受我支使,买少报多,而且他从小跟我,女儿还给我当了小妾,他决不可能是凶犯。”
“这么看来,只有两个可能了。一是吕大钟两次所弹乐曲的细节不同,前者不能引起树木跳舞,后者能够引起。二便是曲妙音撒谎了,隐瞒了那晚树木跳舞的怪事。此案有很多疑点,我怀疑吕大钟背后有同案犯。曲妙音嫌疑很大,她是吕大钟一手提拔起来的,且她娘家姓王,和王乐禅又是同乡,很难保证没有牵连。”
“那怎么办?”
“凶手隔空杀人,植物杀人,现场不留蛛丝马迹,作案手法匪夷所思,骇人听闻。而我们建造寺院只顾敛财,监督不力,采买了凶手作案用的工具,给了其可乘之机。若能从此打开突破口,顺藤摸瓜,凶手必然无可遁形。可惜这个线索断了。如今最稳妥的办法还是排除法,逐个排除凶手。现将吕大钟、曲妙音还有管家朱寿秘密监禁,夜以继日监视,不让他们再碰任何乐器。如果凶案继续发生,那么真正的凶手便不是他们,如果凶案再不复发,那么百分之九十他们是凶手!”
另一人声音微颤:“你我能不能逃出乐神手心?”
先前那人道:“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定能万无一失。明日公布吕大钟是凶手,继续举行赏琴大会,凶手必会露出马脚。”
另一人叹道:“唉,你我对缉凶破案都是外行,若是洞烛乾坤肖不平肖大捕头在此,只怕凶手早被绳之以法了。”
先前那人冷笑道:“坊间传言,京师发生的“鬼眼浮屠”案背后的凶手就是肖不平。肖不平嫉恶如仇,若是他来了,只怕不必搞什么玄乎,就摘了你我人头!”
另一人尴尬地笑笑。
先前那人道:“燕歌行在戒律堂牢中表现如何?”
“没有什么异动。他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了。如今老三关起来了,我身为评判,不能亲自上阵弹琴。我那儿子功力不济,即便伦魁,也是独木难支,不如把老五放出来,辅助我儿。老五虽粗鲁,毕竟和你一样,是我妻弟,和我是一条心的。”
“嗯,也好。”
夜幕再次如梦魇般覆盖住污浊不堪的金莲寺。戒律堂是金莲寺牢房,分成天干十间,关押所谓犯戒的弟子的。琴女、朱寿、曲妙音、丽莎、吕大钟分别关押其中。
子时,关押吕大钟的丁字号房。牢房四面都是青石筑就,除了一扇铁门,就只留一个巴掌大的嘹望孔。三个官兵轮值监视。突然,看守的胖子叫道:“喂,快看,吕大钟在干什么?”
另两人正在打盹,闻言一激灵:“怎么?”
六只眼珠挤到一处,顺着巴掌大的窟窿向里窥视,借着油灯惨淡幽微的光芒,但见吕大钟颈戴枷锁,脚戴镣铐,双手被缚,嘴里塞着麻布,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向着虚空里直挺挺地跪下,口中呜呜连声,似乎在说着什么。说完,使劲伸长脖子,似乎在倾听什么?面色虔诚而恭谨,仿佛虚空里站着一个隐形的王。吕大钟听了一会,忽然面色惨变,额汗涔涔而下,对着虚空连连磕头,嘴里呜呜似乎在争辩。紧跟着膝行几步,侧卧在地,双肘弯曲,似乎在搂抱那人大腿,涕泗横流,呜呜低叫,好似末路的狼。
夜色冷凉,三名看守眼睁睁看着诡异的一幕,不约而同想到:吕大钟在和鬼说话?一念及此,寒毛倒竖,颈后冰凉,似乎有人在呵气。
吕大钟身子忽然一弹,好像被那无形人踢了一脚,爬起又扑来,再被踢,如是者三,他终于绝望了,重新跪倒,向着虚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口中鸣呜几声,猛然间一头磕下,顿时头破血流,倒地不起!
三名看守魂飞魄散,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恐怖:“鬼呀,鬼!”声振屋瓦。
那座漆黑的密室。一个声音响起:“吕大钟被鬼逼迫自杀了?当时有没有听到乐曲声?”
另一个声音答:“据看守说,当然万籁俱寂,没听到任何乐曲,老三好像撞了鬼,做出这般令人费解之事。”
“吕大钟死时,其他牢房中的人表现如何?”
“据看守报告,其他人都已入睡,并无异常表现。”
先前那人沉吟道:“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吕大钟一死,线索全断了。派去南京的人回来没有?”
另一人道:“还没有。现在凶手隐藏暗处,我看后天决赛还是推迟吧?届时朝廷御使亲临赏琴,万一出了纰漏,如何向万岁交代?”
先前那人道:“正因如此,明天先举行半决赛,凶手肯定还要兴风作浪,这一次我一定要抓住狐狸尾巴,决赛时可保万无一失。对了,东方绝唱琴艺不佳,我听说他老子决赛要来观战,他若不入围,他老子面上不好看。”
另一人道:“那怎么办?”
先前那人道:“将老五训练的猴和狗卖给他,充个数,也就是了。”
七 丧钟三转天失色,颦鼓一敲人下楼
翌日,府尹大人公布吕大钟是凶手,犯案原因是要清除对手,独霸魁首,业已畏罪自杀。燕歌行系无辜,无罪释放。众人听了才稍稍安心。三具棺木迁出寺内另行安置,只等满七下葬。金莲寺的白幡、灵棚统统撤去,再次张灯结彩。万国赏琴大会第二场:“较艺”正式开锣。
七家乐坊进阶。此次比赛场地换在寺中韦驮殿前,殿前场地阔大,水磨石砖铺地,场中一汪池水,绕池砌着七星台。殿门前,主持台居中,助威台评判台分列左右。池中青石为基,塑着手持降魔杵的韦驮神像。池中水草漂浮,游鱼点点。
率先登场的是府尹干金和秦王公子。虽然琴技稀松平常,但两人均晋级。府尹干金弹的是《胡笳十八拍》,秦王公子弹的是《玉树后庭花》。
太史正音被害、吕大钟自杀、曲妙音关押、丽莎被保护,正主无法到场,大和会社、桃花乐坊、妙音阁、红毛番国飞天乐团只好派上了其他乐师,这些乐师琴艺俱都平庸。但结果微妙得很,大和会社飞天乐团晋级,另两个落榜。本来桃花乐坊和妙音阁暗地里都是秦王嫡系,但如今出了凶案,两家坊主牵涉其中,秦王不得不丢卒保车,把赌注都押在铁板铜琶社的燕歌行身上。
接下来出场的是云韶乐坊的东方绝唱,却见他昂首挺胸旁若无人,手中也未持琴,一步三摇地登上七星台。众人都很奇怪。
秦王笑道:“东方公子要演奏什么曲子?”
东方绝唱不屑一笑:“区区半决赛,何须本公子亲自出场,由我几个不成器的狗奴才出马,便足以称雄全场!”众人都知道东方乃光杆司令,听他这般说,不禁大为奇怪。
东方绝唱双手一拍,便见几个三寸丁小人从云韶乐坊的旗鼓中摇摆走出,近前一看,全场哄堂大笑。原来哪是什么小人,前面两只猴子,后面两只小狗,全部两腿着地,直立行走。猴子罗圈腿拐来拐去,小狗僵尸般一跳一跳的。且都顶冠罩袍,十分滑稽。众人脑中忽然涌出两个词:沐猴而冠,人模狗样。
两只猴子合力捧着一具柳木琴,蹒跚上台,放在琴架上。东方绝唱拍手发出指令,那猴子便挥起毛茸茸爪子,轻拢慢捻,斜飞单挑,像模像样地弹奏了一曲《硕鼠》。曲调佶屈聱牙,音量时高时低,不是快半拍就是慢半拍,完全不在调上。那两只狗儿也不时凑趣叫上两声聒耳噪音。但是观众觉得新奇,纷纷起哄叫好。
一曲罢了,东方绝唱抄起柳木琴,顾盼左右叫嚣道:“此次比赛我为魁首,不服的站出来!”
燕歌行昨夜睡过了头,此刻姗姗来迟。突然看见东方绝唱用他的狗和猴子比赛,不禁怒满胸臆,加之数日冤屈无处发泄,终于抓到了出气筒,一跃而至,喝道:“你用爷爷的狗比赛,爷爷不服你!”当胸一脚恶狠狠地踹去。
东方绝唱吓得“哎呀”一声,急往后闪,一脚踏空,“扑通”一声栽落池中。池水足有一人多深,掉进去就没了顶。东方绝唱咕嘟嘟地呛了好几口池水,手刨脚蹬,好歹露出头,才来得及叫:“救命!”又沉了下去。
燕歌行哈哈大笑:“兔崽子,你跟阎王爷吹去吧!”
东方绝唱人缘极差,众人瞧他出糗,乐得看热闹,多半起哄叫好。
东方绝唱是旱鸭子,在水中不辨方向,挣扎几番,竟然远离堤岸,到了池中神像水更深处。
秦王虽也讨厌东方绝唱,但他毕竟是东方将军的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何况东方将军已经知会过,为了和儿子尽弃前嫌,明日拨冗前来观琴,万一此时东方绝唱出了意外,不好交代。赶紧命人入水搭救。
水手下去以后,东方绝唱居然又从水中冒出来,误打误撞攀到韦陀神像的基座上,边吐黄汤边叫救命,斯文扫地,狼狈不堪。等他被救上岸,落汤鸡般萎靡不振,秦王假惺惺地安慰东方绝唱几句:“你以奇招取胜,晋级!”复又假意呵斥燕歌行一顿。
窃天书·郁轮袍(下)
八 病翼怯风白蝴蝶,楚腰折尽粉骷髅
燕歌行出了恶气,得意洋洋,背后取出一具七弦琴,并非之前那具铁铸的雷霆风。他盘膝而坐,横琴于膝,手指轻轻一拨,一声明媚的弦音悠悠荡起,弹的是一曲《百鸟朝凤》o他当年向王乐禅学琴数载,悉得真传,琴技妙到毫巅,堪称国手。棒槌般的手指翻飞起落,仿佛少林派的拈花指,竟然柔弱无骨、灵巧至极,抹挑勾剔等等诸般指法变幻无端,模拟出百鸟声音。
众人眼前似乎出现了无边旷野,草色连天,一径阡陌,柳垂金线,春风如酒。百鸟嬉戏天穹,藏身柳阴,或卖弄歌喉呼朋唤侣,或呢喃嘤咛窃窃私语。众人正在陶醉时,忽然空中飞来两只画眉,落在池沿上,叽叽喳喳对着燕歌行叫。转眼又飞来一只信天翁,渐渐的,空中振翼声大作,但见羽翮缤纷,飞来千百鸟雀,黄鹂、杜鹃、鹪鹩、鹧鸪……七星台四周被五彩缤纷的羽毛挤满了。甚至有两只百灵落在了燕歌行肩头,与琴声一唱一和。一只绿毛孔雀宛若王者,在百鸟群中缓缓踱到燕歌行面前,骄傲地开屏。
如此异象,蔚为大观,燕歌行出尽风头,意犹未足,琴声悄然一转,七弦轻捻,五律谐婉,复又奏出一曲《春光好》来。那鸟雀没了鸟音吸引,次第散去。周遭众人听着琴曲,眼前幻出一片花海,姹紫嫣红,芬芳可人。初时以为幻觉,仔细嗅嗅,果然一缕馨香萦绕鼻端。不知是被曼妙的琴音还是沁人的馨香所吸引,不少蝴蝶离了花丛,翩然飞来。那些蝴蝶中,独有几只奇异蝴蝶十分扎眼,双翼大如蒲扇,通体雪白,展开时双翼有眼状花纹。那蝴蝶循着琴声飞来,落在燕歌行衣襟上。燕歌行心中得意,继续陶醉在自己的乐曲声中,慢慢的,那一些雪白蝴蝶缀满燕歌行全身,覆住头面,远远看去,燕歌行变成个可爱的雪人了。琴声愈来愈小,渐渐湮没无闻,但那一缕馨香依旧萦绕不去。
秦王暗想:虽然藏奸耍诈,但琴技确乎一流。没有燕老五,这场面还真撑不下去。抬头对众人含笑道:“神乎其技,叹为观止。燕歌行为第一,大家没有异议吧?”
东方绝唱匆忙换去湿衣,又来到池边,叫道:“不公平,不公平。”周遭观众一起讪笑,东方绝唱确实技不如人,喊了几声,无人响应,蔫头耷脑地赖在池边不走。
不过奇怪的是,曲声歇止半晌,燕歌行依旧端坐不起身,而周身如雪的颜色渐渐变成桃花色,场面异常蹊跷。秦王连叫几声,见燕歌行不答,慌忙起身,来到燕歌行身前,叫道:“我叫你起来,你没听……”话吐半截,戛然而止。
近前方才看清,燕歌行身上覆着的白色蝴蝶蝶翼间血色流转,画出一只只狰狞丑怪的鬼眼,瞪视着所有看客。秦王失声惊叫,慌乱中一挥手,那些蝴蝶受惊,“呼”地飞起,互相追逐而去。
听得秦王惊呼,府台要员诸多琴师一起奔过来,但见燕歌行盘膝而坐,两眼微合,面色铁青,上面有几粒麻子似的血点。但嘴角上勾,得意笑容凝在唇边,就那么定格了。秦王身边一名满脸大胡子的侍卫伸指探其鼻下,低声报告秦王:“死了!是中毒而死,快抓住那些蝴蝶。”但经此一乱,那些蝴蝶早飞过院墙了。
便在此时,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骤然响起:“伶伦定律,天籁之音。郁轮袍曲,魔咒杀人。若敢亵渎,不认六亲。乐神复活,涤荡乾坤!”
众人循声找去,声音来源正是数丈外水池中的韦陀神像!众目睽睽之下,神像口吐人言,真是白日见鬼,人人自危,迅速安静下来。
大胡子侍卫一摆手,立刻有两名水手鱼跃入水,潜入池底,连同神像周围摸索一遍,上岸禀报:“没人!”
大胡子侍卫的眼神顿如鹰隼般犀利起来,缓缓扫过众人,一个不漏,当落在某人身上后,他眼中突地迸出一粒火星,眉头渐渐攒起。
便在此时,寺外快马如飞,几名侍卫驮箱带箧闯入寺中:“报,秦王……”秦王挥手打断,向左右道:“将燕歌行尸体抬走,严守此案发地,不得有误!”
午后,秦王率人和大胡子侍卫一起仔细查看韦陀神像。神像铸造得有些奇怪,后方是一个石头铸造的火焰屏,形若屏风折叠,上面坑洼不平,护持着韦陀。而韦陀的衣甲层层叠叠向外探出,有如伞盖一般,衣褶下密布孔窍。几个力士想将铜像扳倒,却如蚍蜉撼树难动分毫。
大胡子侍卫绕铜像一周,让几个力士抓住铜像两臂,向上托举。没想到喊了三声口号,铜像就被举起拿下。原来这铜像竟是套在内里一根铜柱子上的,这种铸造手法十分罕见,众人无不奇怪。大胡子侍卫面色凝重,继续命人将基座拆除,铜柱根部一览无遗,竟有机关枢纽相连,扳动机关,铜柱缓缓下降,再往回扳,铜柱再次上升。还有一些特殊机关,难以辨认用途。
大胡子侍卫喃喃道:“原来如此!”命人将铜柱降下,然后再次将铜像安放原地。然后他随意站在一处,连拍三掌。秦王奇怪:“你做什么?”
大胡子不答,边走边拍寻到池边一个特殊位置,那里恰巧有一石砌小钓台,可供一人垂钓。他在那里连拍三掌,秦王却清清楚楚听到韦陀铜像处传来三记掌声。
大胡子淡淡笑道:“铜像发声之谜已经解开了。是有人利用特殊建筑构造原理,移声换位,将此处声音诡异地吸收到中空的铜像里,再从铜像处传出,造成铜像发出人声的假象,来恐吓大家。”
秦王倒吸一口凉气:“本王坐井观天了,天下竟有如此奇特建筑?”
大胡子道:“祈雨坛的回音壁、普救寺的莺莺塔,都是按照这个原理建造。不过这个韦陀像更为隐蔽精巧,它内部塞以铜柱,声音难以共鸣,平时不能移声换位,一旦铜柱降下,才会传声。而且更独特的是,只有在钓台这个特殊位置才能传声,真是绝妙的构造!”
秦王跌足一叹:“当时赶走隐僧空空,为图省钱,寺内建筑大半未拆卸,竟然让凶手弄出这等鬼把戏来!都怪本王疏忽。可惜那老秃驴早就赶跑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大胡子道:“但是凶手跑不掉。王爷可还记得神像发声时,是谁站在钓台上么?”
秦王仔细回想,脸色苍白:“是他!怎么会是他?这下可麻烦了!”
天玑阁。夜深了,冷露打湿窗纸,东方绝唱裹了裹身上毯子,兀自抵不住乍暖还寒的料峭春夜。案头油灯如豆温暖着一隅,却照不亮整个世界。是孤枕难眠还是心事重重,他望着头上雕梁,呆呆发愣。
蓦地,门外响起敲门声,他猛地起身:“谁?”门外嗲声嗲气响起一个声音:“宝贝,是我,妙音阁的玉玲珑!”甜得发糯,黏得发腻。
东方复又躺下,懒懒道:“昨夜砍伐过度,今朝匣剑未硎。巫山云雨晚来晴,休怪襄王无梦。重整西门态度,再理韩寿心情。合欢被里两欢迎,明晚不爽约定。”
玉玲珑嗤笑道:“冠盖群中废物,胭脂队里英雄。将军百战气如虹,休患柳下惠症。我有相思秘药,浑身绝世武功。尺蚯一刻化为龙,管你颠鸾倒凤。”
两人以《西江月》对答,任凭玉玲珑磨破嘴皮,东方绝唱始终高挂免战牌。
玉玲珑冷笑道:“既然你推三阻四,姑娘我可要强行宣战了!”
“轰隆”一声,门板破碎,香风侵入,数十个袒胸露乳、身材曼妙的女子一拥而入,围在榻旁如蛇般扭动蛮腰香臀。春色无边,肉香四溢,如此香艳场面,任你是柳下惠只怕也要学登徒子。脂粉阵中的老手东方绝唱竟然如鼠见猫,大惊失色,哧溜爬起,钻出窗外,逃之天天。
九 香榻无非暂寄宿,残生何计苦淹留
暗夜中,一双锐利如狼的眼睛窥探到这一切,微微眯了起来。过了片刻,眼睛的主人悄然起身,摸黑溜边,神不知鬼不觉地拐进了那座漆黑的密室。
密室中,眼睛的主人道:“亏得我请来的神捕!帮我解开了事情真相。”
另一人道:“你说那大胡子侍卫吗?他哪是神捕,不就是多读了几本书么?有句话叫尽信书不如无书,那书中所言都是真的么?”
眼睛主人道:“当然是真的。我让你派人入南京将所有有关音乐声音的书籍尽量收录齐全,如今这上百部书记录了无数和声音有关的奇事怪事,两相对照,凶手的作案手法业已显山露水。譬如乐器自鸣是音律相同所产生的共鸣;韦陀铜像发声,他利用特殊建筑的移声换位之法。而且我怀疑当初我们杀死王乐禅时,乐神像发声和韦陀像发声亦是同种理论,此时回想,乐神像便是中空,内设机关的。我猜当时有人就在窗外发声,传递到的乐神像中,又反射到我们耳中。只是当时时间仓促,未及思考,便毁掉了神像。”
另一人道:“当时你冲出殿外,并没有看到人啊!”
眼睛的主人道:“当时是我疏忽了,加之天色较暗,现在回想起来,一定是那人说完话后,便钻入殿外的那眼泉水当中躲了起来。”
另一人道:“不过凶手是他,我决不相信!”
眼睛主人道:“事实已经证明,凶手百分之九十是他,原来被那诅咒局限了,我先入为主,一直以为凶手是我们辋川五友之一!如今细细回想其种种怪习,无一不与凶手的杀人意图吻合!”
另一人道:“如果他是凶手,那就麻烦了。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为了自保,我们只能先下手为强,现在马上派人干掉他,然后将凶手推给他伪装的乐神诅咒!”
眼睛主人急忙道:“不可,如果那样,被那人追查起来,王爷你如何交代?”
“那怎么办?”
“明天我亲自出场,当着那人的面用琴曲将其隔空杀死。那人眼睁睁见此吊诡之事,便不能怀疑你下的手!”
“你也有那种本事?”
“这些鬼画符便如幻术一般,一旦戳破,便毫无神奇可言。便如老五的琴音召来飞鸟,就算他琴技过人,这周围也没有这许多鸟雀,还不是咱们事先捉了鸟雀,等他弹琴时放出来。只是老五自作聪明,还要再加一个招引蝴蝶,在琴中放置了花粉,琴弦震颤花粉飘舞,没想到招来了杀人蝴蝶。我既已明白其中道理,运用起来便易如反掌,明日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为了以防万一,明日乐神塔伏下重兵,请其入瓮。”
“不能在乐神塔中举行决赛了,改到其他地方吧。凶手既然知道韦陀神像的奥秘,只怕这乐神塔中也有蹊跷,一旦被其利用,你我陷入被动,大大不利。”
“二哥,不然,当年造塔图纸和改造图纸我均已查验,并无机关。内里悬挂的乐器也没有改造过的迹象。最重要的是此塔空间逼仄,一旦有人进入,便成瓮中之鳖,寺中再无一个类似建筑。为防万一有地道机关,今晚先行彻查。明日决赛之时,再派忍者埋伏。”
另一人兀自踟蹰:“凶手能够隔空杀人,神乎其神,我等防不胜防。”
“二哥你被假象蒙蔽了。后三人,一是利用神像发声将之吓死,二是利用怪树。我查了书,汉时交趾曾进贡给中原一种风流草,又叫跳舞草,此草最大特点便是能随音乐舞蹈。勐泐森林中有一种树也有听声舞蹈的奇异特性,合欢殿中被换的树木定也属于此种,只是它更特别,需要特殊音乐才能舞蹈。而杀死燕老五的是那种诡异的吸血蝴蝶。只有雷蒙死因蹊跷,不过我猜凶手也是使用了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手法,并非真正的以琴声隔空杀人,若他真有如此神通,何必拖拖拉拉,不痛快地一网打尽!二哥若不放心,明日我易容成你的模样,替你评判,你不进塔,可保万无一失。”
“嗯,好吧。”
十 暴云乱落麒麟甲,寒露怒侵鹦鹉裘
二月十二,百花生日。金莲寺乐神塔。这是一座楼阁式宝塔,塔分七级,飞檐高挑,檐角缀着风铃,清风徐来,铃声成韵。最后决出名次的七人,将按名次各自登临相应塔层。
今日天色阴沉能拧出水来。垂柳笼烟,花枝凝露,农谚所谓倒春寒,一股寒意侵衣掠骨遮拦不住。辰时整,锣鼓齐鸣,炮声轰隆,府台大人引着京师御史赶到,秦王宽袍大袖外罩鹦鹉裘出寺迎接。刚寒暄几句,忽听马挂銮铃叮当作响,一队兵丁戎甲罩身逶迤而来,为首人呵呵笑道:“秦王殿下,别来无恙。一别经年,想来为国操劳,较前清癯如许。”
秦王抬头一看,那人一身软甲,豹头虎目,髭须如铁,威风凛凛,正是东方绝唱的老子东方英雄。其时,倭寇猖獗,东方英雄任临海游击将军,倭寇不敢越雷池一步。当时与俞大猷、戚继光齐名,有俞龙、戚虎、东方鹰之称,其武功神勇,乃大明第二猛将。据传他轻功卓绝,能在空中横行八步,翱翔如鹰。曾有数次陷于敌阵,眼见毙命,都凭借神奇轻功化险为夷,一时传为传奇。但其直言敢谏,不避权贵,素为官家不喜。
秦王皮笑肉不笑道:“东方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东方英雄飞身下马,周围十名士兵佩剑悬刀,立成雁翼排开,有意无意将其护在中心。东方英雄和御使打过招呼,向秦王抱拳道:“秦王如此客气,折杀下官了。此次为了犬子,下官求得圣上谕令,特意从临海赶来,好歹没误了赛期。”左顾右盼,“小犬何在?”
秦王也不施礼,负手笑道:“令郎琴艺超绝,此次伦魁大有希望!来人,去请东方公子。”
不多时,侍卫满头大汗跑回:“王爷,将军,东方公子说……说不愿见将军。”
东方英雄面色一沉:“犬子不肖,还和老子怄气!”
秦王道:“年轻人嘛,便算缓颊,也要强撑面子,将军拨冗前来助阵,令郎便是铁石心肠也要软化了,决赛过后,本王愿为说合。请将军入寺,本王为你接风洗尘。”
东方英雄哈哈大笑:“多谢秦王,下官冗务繁忙,早于马上用了早餐,莫要误了赛程,现在天色不早,那便删繁就简,开始吧!”
来到塔前,东方英雄带来三十名兵士分出十名,绕塔站岗。另有十人鱼贯入塔清查。
秦王眉头一皱:“东方将军,你这是喧宾夺主啊!”
搜查已毕,东方英雄笑道:“我在途中,便听说此次大赛出了不少乱子,很多人被害。如今御使亲临,安全第一,我这些士兵经验丰富,越俎代庖,尚祈见谅。来,御使大人、秦王,我们登塔吧。”上来伸右手便要拉秦王左手,秦王有意无意地避开道:“将军是贵客,先请!”东方英雄带来的十人组成卫队,紧紧跟随。
又有十人在门口盘查比赛诸人,不但彻查比赛用具,而且连簪环首饰都要解下,很多琴师是女子,便和兵士吵嚷起来。
秦王回身询问,大为不悦,叫住东方英雄:“将军,你这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东方英雄道:“治乱如治军,一丝含糊不得,不要小看这些不起眼的玩意,武林中人常以之作为暗器刺杀目标。”
秦王哼了一声,指着自家獬豸冠:“本王用了玉簪别顶,用不用摘下?”
东方英雄笑道:“我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秦王么?”
乐神塔。底下五层各由府台千金的丁零榭、秦王公子的后花园、妙音阁、桃花乐坊、大和会社占据,燕歌行一死,铁板铜琶社彻底败北。西洋飞天乐团和东方绝唱的云韶乐坊争夺第一,伦魁者将登顶封神。
巳时三刻,第六层。塔内数十丈方圆,极为宽敞。绕墙悬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八音礼乐、国家重器。
御使居中,府台秦王在左,东方将军在右。此刻,窗外天色益发忧郁,乌云泼墨般堆积如山,沉沉压在塔尖上,迫人寒意透窗而来。
东方英雄搓搓手:“这春天怎么像冬天!”
秦王右手掖了掖鹦鹉裘,笑道:“昨天还热得像夏天呢,老天爷,反复无常啊。”
屋中放置一只三足貔貅铜鼎,一琴女点燃三炷线香,顿时香烟袅袅盘空。
东方抽抽鼻子:“好香。”
秦王道:“这是海外进贡的龙涎香,一支千金。”
东方英雄咂舌道:“东方今日得享此福,纵死无憾矣。”
秦王淡淡道:“开始。”
飞天乐团的丽莎依旧软禁着,对外宣称有病,由另一名男琴师格尔上阵。东方绝唱独坐一隅,一反常态,变得沉默寡言,对他爹瞧也不瞧。
悠悠琴声从竖琴的弦上发出,砉然一声,变得广袤浩渺。众人只觉已到了天地尽头,云垂四野,怒海扬波。琴声暗哑,模拟出螺号声,风帆声,波浪声,舟人号子声。
众人眼前闪出无边怒海,百艘艨艟扬帆疾驶。琴声陡然拔高,发出怒吼,一条巨龙颠水簸浪跃出海面。顿时,百艘船上火炮喷吐,万箭齐发,巨龙养得痴肥,动作迟缓,身中炮箭矢无数,鳞甲乱舞,血肉横飞,惨叫连声,有讨饶之意。船上之人哪里肯饶,从半圆包围直到合围,继续屠杀。轰!巨响一声,巨龙头颅被轰掉,庞大死尸坠落海面。船上人欢呼雀跃,拔出刀来,跳下海去,将巨龙分而割之。周围虾兵蟹将不肯救主,反而趁火打劫,成群结队撕咬而去。眨眼间,巨龙便只剩一个枯瘦的骨架,不大一会,连骨头渣子都啃没了。在一片得意的狂笑声中,琴声戛然而止,余音兀自绕梁。
半晌,御使擦擦额头上的汗:“这是什么曲子,如此惊心动魄?”
格尔行个绅士礼:“曲名《屠龙》。”
御使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东方英雄道:“曲子不错,只是杀伐之音太重了,我听着有一种想杀人的冲动。”
秦王道:“且看令郎的表现。”
东方绝唱取过一只木箱,打开取出一大一小两具琴,大的是一具原色柳木琴,小的为绛紫色。接着又拿出一只铜制鱼洗、一只秸秆制笼子、一个只有一株草的花盆,将这些物什依次放在箱上。盘膝而坐,鱼洗注水半下,笼子打开,放出七只螳螂。左右一看,均想:侍花弄草斗蛐蛐的家伙果然不改本色,且看他要耍什么手段?
东方绝唱一改往日轻浮,面色端肃,未弹奏前,将手在鱼洗中洗濯三下,取出手帕擦干。双掌合十,对着琴具三拜。这才取过那具绛紫色小琴,手指捻动,闭眼调弦,似在用心感应。
叮,一声颤音起处,东方绝唱已经拨转了宫弦。叮,箱子上的柳木琴的宫弦也颤动一下,应和响动。顷刻,弦声初起,如行云流水,马鸣萧萧,如将点兵。柳木琴相应,那鱼洗中平静无波的水面忽然起伏不定;花盆中那株小草竟然应律摇摆;而那七只螳螂忽然列成纵队,一只在前,六只在后。
弦声密集如雨,但听得断雁嘶风,金鼓轰震。随着乐声,鱼洗中急湍高浪此起彼伏,小草摇枝晃叶狂舞不休,七只螳螂手刀挥动,劈砍击刺,腾挪闪动,攻守有序,秦王瞧得惊讶,这螳螂竟然使出一套螳螂刀法。
曲声陡然变惨烈,兵戈交击,炮声杂沓,哀声遍地,众人眼里仿佛出现了城破家亡的惨景:敌人狂笑,同胞遭戮,弦声渐变商声,凄恻绝望不忍卒闻。洗中水渐成死水一潭,跳舞草摇摇欲坠,螳螂们练起了醉拳。
猛然间,翻作变徵之声,万马喧天中一骑突出,所向披靡,顷刻间风回云转,敌人胆裂,万众欢呼。东方绝唱食指一弹,裂帛一声,兵戈静角声灭,七弦俱寂。水平、草静、螳螂歇足。
塔中久久无声,半晌,秦王右手拍案而起:“神乎其技,叹为观止!此曲名何?”
“《破阵子》。”
“东方公子琴技一流不说,还有如此神通?”
东方绝唱摩挲琴弦,缓缓起身,淡淡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弹此响彼,乃是用了琴音谐律之理,《庄子》、《梦溪笔谈》中均有类似记载。鱼洗中有沟槽纹路,琴声响动,洗壁引起共鸣,而洗底不动,水流相激,引起喷泉。那草更简单,叫跳舞草,闻声即起舞。至于螳螂闻声练刀,乃是听了抢巢夺食亡国之音的自然反应。”
秦王指着东方绝唱的琴道:“东方公子,老夫能否借花献佛,班门弄斧一二?”
东方绝唱道:“此琴有灵,除我之外弹之不应。”
秦王笑道:“如此说来,老夫更要试试了。”嘴角似笑非笑,缓步逼近,东方绝唱慢慢向后退去,退到墙角。
秦王撩袍坐下,右手拂弦试音,铮铮几声,那柳木琴并无回音,鱼洗水波不兴,只有那跳舞草摇动了几下,螳螂也没有动静。
秦王笑道:“欺生啊。”左边大袖一拂,盖在原木色柳木琴琴弦上,左按右拨,琴声响起,悠悠荡荡,尽是低走缓起,空灵慵懒。弹奏的是一曲《如梦令》,仿佛雾漫空山,岚气平湖,掩埋七八星子,遮蔽三五人家,蝉音半隐,蛙声渐悄。听者不自觉跟随曲声两眼微合,呼吸变得匀长,恍兮惚兮,渐渐进入了一个迷离空蒙的混沌世界。
东方英雄跟着曲声,以手叩案,打着拍子,渐渐的,动作舒缓下来,昏昏欲睡。周围几个护卫也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蓦然间,秦王左手按住宫弦,“嘣”的一声,五根指骨竟然钻出皮肤,化作五支利箭,直射东方英雄!
东方英雄毕竟久经沙场,刚听到箭镞撕裂空气的尖啸声,身子早凌空跃起,仿佛一只飞鹰,直奔雕梁!
秦王眼中杀机爆燃,手肘顶住角弦,“嘣”的一声,臂骨冲出残破的皮囊,一化十,十化百,瞬间裂作万千钢针,聚成一窝蜂攒射雕梁而去!
东方英雄一声惨叫,跌落在地。
与此同时,“扑通、扑通”,府台、御使、格尔、东方英雄的护卫相继跌倒在地,昏迷不醒。
秦王哈哈大笑,有如枭鸣:“东方英雄,你死了吧!”哑嗓子陡然变成阴恻恻的尖利之声。
十一 无人会得弦中意,愁杀释家紫薇侯
便在此时,忽听身后有人冷笑道:“太史倭寇,东方绝唱还没死!”
秦王猛然回头,却见东方绝唱负手立在壁前,眼中满是不屑。
“秦王”冷笑道:“你认出我了?我不是死了么?”
东方绝唱冷笑道:“太史正音,你这么说,就等于承认了。你个老奸巨猾的倭寇岂能以身犯险,当时在合欢殿中死的是你的替身。你和秦王在密室密谋的事,包括你前日冒充秦王的大胡子侍卫,今日冒充秦王伪装评判,全部被我窃听到了。”
太史正音倒吸一口冷气:“我为了探查谜底,不得不用替身,‘我’死之后,为了行动方便乔装打扮,谋划全在室。你如何能听到?”
“还记得雷蒙的巨型耳朵吧?那是为了提高听觉改造的。一般人根本听不见的微小声音,传到他的耳中被扩大数倍,于是有了顺风耳之能。但也正因如此,当我以前弹奏曲子,留意六音变化时,他耳朵转动方向的细微变化,从而计算出他耳朵中的共振频率。当他搂抱琴女时,我偷偷弹奏了与他耳朵相同频率的乐音,在他耳腔产生共振,震破耳膜,心脏血管破裂,胀大腹腔,焉能不死。只是死得太快,倒便宜这个洋鬼子了。而我耳朵外形虽然与常人无异,却也能听到极微小的声音,只怕比洋鬼子还要灵敏。因为我母亲是犬戎后裔,犬戎奉白狼为祖先,便是因为一支胤嗣天生聪耳有谛听之术,可听河下鱼语,能闻十里蝇鸣,可巧的是,我继承了这种异能。你和秦王所处密室乃巨石垒成,密不透风,隔音效果极佳,寻常人在外面根本听不见,但声音撞击地面墙壁,仍有微不足道的震颤,而我在密室外将竹瓮扣在地上拢音,便窃听到了大概内容。”
太史正音摇头叹息:“真神人也,可惜你是我的敌人。不过他们都倒了,你为什么不倒?”
东方绝唱淡淡道:“七分龙涎、三分迷迭,龙涎香的味道掩盖了迷晕人的迷迭香,再加上你的催眠曲《如梦令》,不知不觉就放倒了对手。只可惜我那具琴身是王乐禅的棺材板做的,琴徽是王乐禅的骨头做的,这具琴浸了他的血附了他的魂,如果我被迷倒了,还怎么给他报仇!”
太史咬牙道:“既然你有谛听之术,我吩咐手下用迷药的事你肯定也窃听到了,自然有了应对办法,应该是服了解药或者在琴上做了手脚吧?你和王乐禅究竟是什么关系?”
东方绝唱道:“让你做个明白鬼吧。其实,王乐禅连我的面都没有见过,我们之间连话也没说一句。五年前,我偶然在林中听他弹琴,只觉曲韵不俗,便隔溪应和一曲,他听后奏出一曲《伐木》,意图‘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我回了一首《齐偶》,所谓齐大非偶委婉拒绝,然后飘然而去。此后每当夜深人静,我常常出门,坐在竹里馆十里之外的山巅,听王乐禅弹琴,偶尔也应和两首。
有一次,他弹了一首曲子,五音错乱,我觉得奇怪,苦思三日三夜,豁然醒悟,原来王乐禅竟然用五音编造了一个暗码,音节组合不同代表不同字词,整首曲子翻译过来便是一句问候语。我一时大为惊叹,第二日便也编了一首回复他。从此,我二人只凭琴曲对话,互诉烦恼。一年后,他忽然在曲中告诉了我辋川五友的故事,并且说他已预感到四个弟兄将对他不利。我劝他远遁他乡,但他不同意,他说愿为知音者死,你们曾经是他的知音,便要他死也是他的报应。
“直到那一天傍晚,我又到山巅听琴,他却爽约了,我预感不妙,贴地倾听,正好听见你们在乐神庙中拷问王乐禅,我便偷偷潜近,躲在庙后那眼泉水中。王乐禅弹奏《雨霖铃》,却将他的暗语用五音传递出来,他没有让我给他报仇,而是对我说:音乐本是天籁,圣洁无比,玷污她者——杀无赦!你们害了王乐禅还不满足,利用窃得的琴技诱骗少女,作恶多端,于是我练习琴道,收集作案用具,谋划了整整一年。音乐本是天籁,既然你们以音乐作恶,那我便用音乐来洗清音乐做下的罪恶!”
太史正音冷笑道:“那些女人贪图名利,才会上我们的当。我们这叫各取所需。你浪荡好色,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东方绝唱冷笑道:“我入百花丛,片叶不沾身。那只是为了迷惑尔等造成的假象而已,我天生洁癖,决不会碰你们碰过的肮脏人。是以你昨夜用女人试我,我只能落荒而逃。”
太史正音琴声为号,埋伏的忍者向塔内强攻,如今外面杀声一片,听声音忍者占据了上风。为了刺杀东方英雄,金莲寺外至少潜伏了百余忍者。现在的东方绝唱令他刮目相看,他不敢掉以轻心,须待四面合围,予其雷霆一击。于是他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所犯案件有些我至今糊涂,能否将你的伟大计谋说来听听?”
东方绝唱道:“你想拖延时间,然后突然袭击吧?也好,我就如你所愿。我初进南京就偷了曲妙音的鹦鹉,教它说话,然后偷换在雷蒙琴里。我有谛听神术,了解雷蒙的秘密易如反掌,而且,我也懂洋话。当时在台上论琴,老色鬼临潼王悄声约会曲妙音,别人听不见,我岂听不到。于是我便夤夜赶至,在附近弹琴震动庙内乐器,又藏身在佛像后发出诅咒,吓死老鬼!”
太史截住道:“不对,当时你不是被妙音点穴,不能动弹了么?”
东方绝唱道:“你们谁也想不到,我其实身负绝世武功,解穴点穴易如反掌,曲妙音离开我后,我便解开穴道跟在她身后,弹琴装鬼,等吓死临潼王,吓走曲妙音,我便从神像后钻出,擦拭掉痕迹。然后跑回原地,又封住自己穴道。你们来了谁也没瞧出破绽。”
太史正音问:“那为什么吕大钟自承凶手,他又为何突然自杀?”
东方绝唱道:“问得好,在你们四人中吕大钟胆小怕事。我为使杀人计划开始不被识破,需要物色假凶手嫁祸,于是吕大钟作为首选,曲妙音被其牵连,无意中成为备补。为了让吕大钟成为伪凶手,我想到了一个绝妙好计!你可能还不知道吧,王乐禅为了对付你们,早就研制成了一个梵天宝盒,那盒子并没有藏有《郁轮袍》乐谱,而是一个前无古人的留音盒,王乐禅呕心沥血,在盒中装置了一种机关,这种机关通过复杂的销簧震动,能模拟他自己的声音。他将诅咒留在盒子中,并通过琴声密码将这个惊天绝密告诉了我。一旦奏响某种乐曲,就会触发盒子内的连环机关,内里铜膜震颤,便会发出类似人声的音节。
他事先设计好两段话,一段是诅咒,警告众人不要作恶;一段是劝箴,告诉这盒子中藏有他的灵魂,只要杀掉为恶者,便能洗清罪恶。乐神庙中的神像虽有机关能运动,却并无移声易位之能,王乐禅弹琴自杀,便用乐声共振之法触动了梵天宝盒中的机关,你们随后听到神像发出诅咒,其实就是那个盒子发出的声音。”
“天下竟有如此奇事?”
“打开盒子的钥匙便是那首《雨霖铃》,那也是真正的《郁轮袍》!你也许要问,你们都对着盒子弹过这首曲子,为什么无任何反应,那是因为宝盒对曲韵要求极高,弹琴者若心怀恶念,手法必然重浊,而五音稍有不谐,盒子绝难出声。王乐禅死后,这世上能让盒子发声者,唯我一人而已。你们以为《郁轮袍》的秘密是在于琴材特殊,是以伐掉胭脂木杀了鼍龙,制成绝世好琴,却仍然难窥门径。”
太史正音鉴貌辨色,看不出他所言真假,心中鹘突。
东方绝唱续道:“你们一次聚会时,我在外窃听,正巧你们都去寻欢作乐,唯独留下了吕大钟。于是我弹奏了《郁轮袍》,盒子产生共振发声,发出诅咒,又发出劝箴,吕大钟吓得魂不附体,深信不疑。并且我暗地里在吕大钟的食物中持续下了曼陀罗花粉,这种花粉能引起幻视幻听,而我又不时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用腹语以王乐禅的口气督促他杀人。吕大钟更加相信王乐禅的鬼魂要回来复仇了。在雷蒙作恶的时候,我以腹语督促他弹琴,他悄悄弹奏了曲子;在临潼王作恶的时候,他隔空弹奏;在假太史正音作恶的时候,吕大钟在居所弹奏。在你的替身死时,你四处伏兵,但你先入为主,一直怀疑凶手就在辋川五友及其党羽之中,是以全力监视这些人,而忽略了我。
“是以那夜我借着假装和别院女琴师鬼混之际,潜入合欢殿和吕大钟居所玉衡殿中间的达摩堂,在里面弹奏,引起其他五处琴音共鸣,你当时在合欢殿外偷窥。你若在七星阁,便会知道,吕大钟所弹乐曲和其他乐曲根本不同调。当时你们蹲守重点放在七星阁和合欢殿,忽略了达摩堂,是以让我有机可乘。还有一点,这殿中乐器卖家及宫殿修缮一些工匠被我买通,做了手脚。你们只知大把吃回扣拿钱,哪有心思监管工程,于是便忽略了这些小节。连同那棵被我换掉、酷似桫椤树的五戒树,那树听到特殊乐声能跳舞不假,但是更能释放出一种气体,这种气体无毒,却有强烈的助阳之能,发情的人闻到之后便会刺激血流上脑,爆破头里血管,你的替身当场毙命。
“这些恶贼无一例外都死了,吕大钟对他已被乐神王乐禅附体之说更加深信不疑。而同时曼陀罗的药性渐渐起效,吕大钟常有幻视幻听,我早已算计到你们迟早就怀疑到他头上,将其抓捕,所以我一直暗中扮演王乐禅的声音暗示他,如果他没有完成全部的洗濯罪行杀掉所有人,王乐禅便会在夜半三更亲自杀掉他。平时他有美人陪伴还不怎样,那夜他被独自囚禁,所谓疑心生暗鬼,他脆弱的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崩溃,想来必定是幻听到王乐禅要杀他的声音,于是自尽而亡。”
太史正音喃喃道:“不可思议。”
东方绝唱继续道:“燕歌行在你们其中是算厚道的,因此我给他设计了一个美丽的死法,在幽冥蝶的舞蹈中死去。”
“你豢养这种吸血蝶,为何我们一直没有发现?”
“我有谛听神术,你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逃不过我的耳朵,是以我有备无患,每次都能避开你们的眼线偷偷行动,所以你们丝毫没抓到我一丝疑点,包括火焚藏经阁,偷鹦哥等。我在寺外山洞中豢养吸血幽冥蝶,早在入寺前便开始了。我早用谛听之术听到燕歌行他自己决定+决赛时,要以天香花粉吸引蝴蝶以博得名次,因此我预先采集了这种花粉喂养幽冥蝶。
“那日比赛开始前,我偷入山洞,用口袋取回幽冥蝶,等燕歌行弹奏的时候,我借换衣之际,偷偷放出幽冥蝶。幽冥蝶闻到花香,飞向燕歌行。这种蝴蝶除了喜食花粉,更嗜人血,燕歌行弹琴之时,花粉振起,熏染满身,正合它胃口。幽冥蝶吸食人血时会释放毒素,燕歌行身中毒素,浑身麻痹,慢慢死去,却也没有什么痛苦。”
太史正音道:“若非你狂妄,在杀燕歌行的时候利用韦驮神像的移声易位发出诅咒,只怕我没那么快便将凶手锁定为你!”
“只有大庭广众之下才能震慑宵小,所以即使冒险我也要让正义堂堂正正地展现在阳光下。”
“当时我们邀请你参赛你还拒绝,直到赠你重金并以美女诱惑,你才参赛,你一直是被动参与的,所以我怀疑过很多人,却单单排除了你。”
东方绝唱道:“你邀请我参赛的目的是为了引出东方英雄,将其刺杀。因为东方英雄镇守临海,剿灭倭寇,人人丧胆。你的真实身份是倭国擒龙会的二当家,以吞灭中原为目标,现今第一要除掉的就是东方英雄。但他天生神勇,轻功卓绝,戍卫又严,你们根本无法下手,于是在得到我与其不和的情报后,你决定力邀我参赛,并大肆宣扬到东方英雄耳朵里,将他引到赛场。而你为了杀他,竟然自残一臂,内装弩盒针管,外裹假皮,做成假手来蒙混检查。是以你平时只用右手,左手始终缩在袖子里。可秦王并不知情,他只想借比赛网罗美女搜刮金银,比赛名额早已内定,岂能让外人分一杯羹。还是你以他妻弟的身份苦苦相劝,他为了讨好你那东瀛妹子,最后决定拿下燕歌行,换上我。”
外面杀声渐止,传来低低蝉鸣,一长三短,这是忍者的暗号。太史正音压制住动手的欲望:“你既然对我洞若观火,为何没有通知你爹而导致他毙命我手?”
东方绝唱面冷如霜:“你们还不知道吧,我娘还没死,我爹就和他分居另娶了妾侍,我恨死这个喜新厌旧的男人了,因此拐跑了他的小妾,他死不死和我有甚关系。我只想完成王乐禅的遗愿,用音乐消灭世间的丑恶,凡有罪者——杀无赦!”
“看来你是有备而来,方才弄这些虫虫草草献艺,便是想自揭画皮,真刀真枪地对阵了吧!咄!”太史正音猛然发出一声狮子吼,弓身一跃,抡起那把棺木琴劈头便砸!
在东方绝唱弹琴的时候,真正的秦王正躲在塔外听经楼中的栏杆处向这边窥探偷听,猛然一个声音响起:“伶伦定律,天籁之音。郁轮袍曲,魔咒杀人。若敢亵渎,不认六亲。乐神复活,涤荡乾坤!”这声音熟悉无比恐怖无比,绝似王乐禅。秦王吓了一跳,四顾声音来处,却赫然发现声音正来自自家怀中,伸手一掏,扯出梵天宝盒,真真切切,那声音就是从梵天宝盒中传出的。
秦王脑袋几欲爆炸,冷汗淋漓。隔了片刻,刚要缓过神来,忽然王乐禅的声音又从那小小的盒子里面传出,透出非人类的冷漠:“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你们若能弃恶从善,杀掉那些以音乐作恶的人,我就饶恕你们,不然,我就亲自出来,杀你,你逃不掉的!呵呵呵!”疹人的杀意从盒子中钻出,秦王好像看到王乐禅那颗破碎的脸沾满鲜血从盒子中钻出,狞笑着向他恶扑而来。
“啊!”秦王一声尖叫,盒子失手落地,转身就跑,跑了几步,老奸巨猾的他忽然止住脚步,“一个破盒子就把我吓死了?不可能!”他转过身来,战战兢兢向盒子挪过去……
与此同时,太史正音一琴砸向手无缚鸡之力的东方绝唱,可东方绝唱竟身子一扭,避了过去了,冷笑道:“你以为发出狮子吼让声音在我耳朵中成倍扩大,可以震死我。妄想,我耳朵中早塞了棉花。”
话音未落,两扇窗外忽地金钩倒挂翻进十来个忍者,撒菱、吹矢、鬼芒如暴雨摧花,凌空罩下。东方绝唱袖中掣出一根竹笛,当空一挥,千百暗器卷入其中沿着圆形轨迹旋转,而后四散回射。
太史正音“唰”地褪下鹦鹉裘,凌空一抖,旋成一块硕大的盾牌,将暗器兜住又飞向东方绝唱,同时喝道:“好小子,你居然真会武功!”
门扇猛地破开,两柄太刀卷地而来。东方绝唱脚下不停,踢墙走壁,闪转腾挪,躲过七把飞叉、六支弩箭、五道飞梭、四根手杖、三条短刺、两只撒菱和一篷飞针。暗器乱飞,击中屋中乐器,乒乓乱响。转眼间,残骸一地。坠落的物什殃及池鱼,诸多迷晕了的大人挂了彩。
忍者浑身都是暗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兼之以众凌寡,身形百变,飘忽不定,东方绝唱虽有武功,但非绝顶,对付一个太史正音已很费劲,此刻左支右绌,渐渐不支。激战中,他猛一转身,一脚魁星踢斗,场地中心那方三足鼎砰地翻起,碎沙香灰忽然扬高,弥漫四空。东方绝唱趁机踅身躲入一根廊柱后,一掌拍去,廊柱“嗡”地一震。此塔共有七根庭柱支撑,尽都倚在墙角,上面浮雕着七个飞天,各持乐器,这是乐神的七个化身。漫空烟尘中,东方绝唱快似猿猱,动作如飞,在七根柱子上连续拍打,但听得掷地有声,连续疾响,韵节宛然,竟然连成了一支曲子,似乎是变了调的《郁轮袍》曲!
太史正音一掌拍散烟雾,喝道:“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忽听“嘎吱”一声,脚下一颤。没等他反应过来,仿佛挂鞭点燃了捻儿,声音一声接一声,晃动一下连一下,继而整个塔竟然晃动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太史正音一不留神,摔成滚地葫芦,头晕目眩中,只听东方绝唱哈哈笑道:“你还不知道吧,我早就从空空和尚那里窃听到了乐神塔的秘密。这座乐神塔整体就是一具琴,这七根柱子就是它的七弦,这座塔修筑在地心毒泉眼之上,以雷音石镇压。本来这是五胡乱华时修茸,为对付胡人的,没想到今天正好对付你们。方才我击柱为曲,已与地基雷音石发生共振,机关开启,毒泉水已经涌上来了。你自以为聪明,冒险选了这个七级乐神塔,只因此塔为寺中唯一高层建筑,要困死东方英雄,让他无处可逃,可惜作茧自缚。周公制礼乐,天下知廉耻。如今礼崩乐坏,、世人只知乐器而无乐品,玷污了圣洁天籁。这谷中一片肮脏,就让这毒泉清洗掉尘世间的罪恶,再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太史正音气急败坏:“你也逃不掉。”
东方绝唱面色庄严,隐露宝光:“舍身灭罪,涤清人世,是我平生所愿!何况王乐禅一死,世上再无知音,生有何恋!”轰鸣声更甚,乐神塔摇摇欲坠。
“你这个疯子!”太史正音不顾一切跃下塔去。跳到半空,顿时后悔了。塔下冒出滚滚浊流,空中腾起的水汽甜腻糜烂熏人欲呕,转眼间他就丧失了知觉。
东方绝唱来到东方英雄的尸体面前,“扑通”跪倒:“爹,其实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原谅你了,只怪我没来得及救您!”
乐神塔宛若擎天巨人,轰然倒下。
就在此时,天崩地裂一声霹雳,今春第一场大雨滂沱而下。一个时辰后,暴雨初歇,天蓝如洗,像一块硕大无朋的纯净琉璃,片尘不染。圣雁山黄叶谷已成一片泽国,残垣断壁东鳞西爪露一片埋一段,无数肮脏丑陋穿绸裹缎的尸体在水中载沉载浮。
同一片蓝天下的临海。入夜,临海县数干百姓悄然遁去数百里。近海有一鹪鹩岛,玉蟾半盈,洒下一片洁白,岛中心一座小山,都是火山岩,寸草不生。山坳处,有一眼向下通的溶洞,洞口安着辘轳架,一队士兵围在洞口,将一筐筐石块摇起,运到低洼处扔掉。
为首将官问:“大概有多深了?”
有士兵答:“回东方将军,约有百丈了,底下闷热。”将官道:“嗯,应该可以了。将炸药全部放下去吧。”
士兵问:“将军,我们在这洞里放炸药,而且这么深,倭寇是傻子往里跳么?”
将军笑道:“我临海县面临大海,地势开阔,没有适合埋伏炸药的地方。而且倭寇势众且狡猾,我们用了几次炸药之后他们已经有警觉了,每每登岸先用狼狗开路。而我们人少且炸药数量有限。硬碰硬纵然不吃亏也占不了多大便宜。为了剿灭倭寇,我请了乐神相助,他将以天地为琴,火药为手,拨动大海,以前无古人、震撼乾坤的一支神曲杀死倭寇!”
“啊?”
将军看了看月亮,估算好时间:“不要再问了。将制好的石板堵住井口,留出三条引线,点着。我得到的消息:倭寇已经探知东方英雄今日远赴千里之外的南京,因此连夜出动袭击临海,预计子时倭寇路过此岛,天明前登岸。还有半个时辰就要来到了。现在点燃引线,我们就在这里等死吧!半个时辰后地心将喷出地火,大海怒啸,掀翻倭寇的大船,让这些狗娘养的喂王八。不过,半个时辰我们也逃不掉的。你们怕不怕?”
一个士兵笑道:“怕啥?倭寇到了阎王殿,咱们跟上去,阎王爷要敢受贿免了倭寇的刑,还要连他一块打呢!”
周围人都笑了起来。
另个士兵忽然问:“将军你远赴南京了?怎么还在这里?”
将军叹道:“如今我们都是将死之人了,我就将这个惊天秘密告诉大家吧。其实我不是东方英雄,赶赴南京的那个也不是。东方英雄只是一个代号,一个象征,我们都是普普通通的汉子,只是易了容,看似一样而已。就连东方绝唱的亲生父亲也不是真正的东方英雄,他的父亲死后,我接替了东方英雄的名字,可我不能跟他母亲同住,只好另娶妾侍掩入耳目,可是这傻小子竟然心生怨恨。这个连环替身的秘密除了东方英雄的候选人外无人知晓,而所有的东方英雄都守口如瓶,互相通气时都用特殊的土语,所以连绝唱也不能窥得这个秘密。这傻小子一气之下,竟然拐跑了我老婆。
“可这小子虽然恨我,终究是个好人。这次倭寇借着万国赏琴大会的缘由调虎离山,然后突袭临海,这小子洞悉了这个计划,于是给东方英雄留了一封信,将这个计划详细诉说,并且献出一个惊世骇俗的计策来杀死倭寇。一个东方英雄死了,便有另一个东方英雄出生。其实你、你、还有你,我们哪一个不是东方的英雄呢?”
众人面面相觑,忽然仰天大笑:“东方的英雄是永远也不会死的!”笑声朗朗,感染了天地,连天上的月亮都将嘴角弯了起来。
二月十二日子时,鹪鹩岛上惊天动地一声巨响过后,地心忽然喷出地火,浓烟灰尘笼罩半天。炽烈的岩浆宛如除夕夜的烟花般绚烂。同时发生大地动,数百里之内大地颤抖,引起滔天海啸,上天震怒了,大海震怒了,天地一怒,地裂山崩,翻江搅海,直若摧枯拉朽。
尾声 茶靡情怀生已晚,豆蔻心事诉还羞
东方绝唱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泛舟于茫茫江涛上。而在船头,一个女子膝上横着一具古琴,金黄色的卷曲长发宛若金色的阳光,铺了半船。
“丽莎?这是去奈何桥么?”
丽莎回过头来,蓝色的大眼睛中满是狡黠:“黄叶谷中所有人都上了奈何桥,而我救了你,正送你去秦皇陵。”她的汉话变得很流利。
东方绝唱翻身坐起:“我没死?”
丽莎笑道:“本来你要死了,是我救了你,让你活了。”
东方绝唱:“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不是被软禁起来了么?”
丽莎笑道:“我不叫丽莎,也不是雷蒙的女儿,雷蒙只是我的属下教徒而已。我的真实身份是西方巨耳教的圣女,拥有奇宝耳报神蝉,即使不改造耳朵也能听微及远。还记得那个假的太史正音死时也出现了半截诅咒的怪事么?那就是我用腹语恐吓他。我和你一样,爱音乐胜过生命,不能让她受一点玷污。其实除了王乐禅,我也是你的知音呢。”
东方绝唱道:“那去秦皇陵干吗?”
“先前有一个戴着斗笠面纱的人将一封信交给我,让我转交给你。不好意思,我忍不住偷偷看了,原来是洞烛乾坤肖不平邀请你去秦皇陵,要求你务必在七月十五前赶到骊山丰都客栈,至于什么原因信上没说。我寻思呆着也没事,离得又近,想陪你一起去玩玩也好。”丽莎说着偷偷看了一眼东方绝唱的脸色,脸微微红了。
东方绝唱翻开信纸,眼中渐渐升起一团迷雾。
一江氤氲,渐渐吞噬了两岸柳色一叶扁舟。天,飘起了斜风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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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门